顺生录之十 年谱三-2
刘邦采合安福同志为会,名曰“惜阴”,请先生书会籍。先生为之说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呜乎!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过吉安,寄安福诸同志书曰:“诸友始为惜阴之会,当时惟恐只成虚语,迩来乃闻远近豪杰闻风而至者以百数,此可以见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几于此亦可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为有志圣人而未能真得圣人之学者,则可如此说。若今日所讲良知之说,乃真是圣学之的传,但从此学圣人,却无不至者。惟恐吾侪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专心致志于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岁,在越。
正月。
先生与宗贤书曰:“人在仕途,比之退处山林时,工夫难十倍;非得良友时时警发砥砺,平日志向鲜有不潜移默夺,弛然日就颓靡者。近与诚甫言,京师相与者少,二君必须彼此约定,便见微有动气处,即须提起致良知话头,互相规切。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功夫又自不难,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魍魉自消矣。《中庸》谓:‘知耻近乎勇。’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语不能屈服得人,意气不能陵轧得人,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为耻;殊不知此数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耻者。古之大臣,更不称他知谋才略,只是一个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诸君知谋才略,自是超然出于众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断断休休体段耳。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康济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负如此圣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四月,邹守益刻《文录》于广德州。
守益录先生文字请刻。先生自标年月,命德洪类次,且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遗请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删述《六经》手段。三代之教不明,盖因后世学者繁文盛而实意衰,故所学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删《诗》,若以其辞,岂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经》皆然。若以爱惜文辞,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虽一时应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况学者传诵日久,恐后为好事者搀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先生许刻附录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册。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
六月,疏辞,不允。
先是广西田州岑猛为乱,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奏称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论功行赏讫。遗目卢苏、王受构众煽乱,攻陷思恩。镆复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为巡按御史石金所论。朝议用侍郎张璁、桂萼荐,特起先生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度量事势,随宜抚剿,设土官流官孰便,并核当事诸臣功过以闻;且责以体国为心,毋或循例辞避。先生闻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顾臣患痰疾增剧,若冒疾轻出,至于偾事,死无及矣。臣又复思,思、田之役,起于土官仇杀,比之寇贼之攻劫郡县,荼毒生灵者,势尚差缓。若处置得宜,事亦可集。镆素老成,一时利钝,亦兵家之常。御史石金据事论奏,所以激励镆等,使之善后,收之桑榆也。臣以为今日之事,宜专责镆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权,略其小过,假以岁月,而要其成功。至于终无底绩,然后别选才能,兼谙民情土俗,如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济。”疏入,诏镆致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将入广,尝为《客坐私祝》曰:“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乎!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为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九月壬午,发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与畿访张元冲舟中,因论为学宗旨。畿曰:“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德洪曰:“何如?”畿曰:“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德洪曰:“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畿曰:“明日先生启行,晚可同进请问。”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将入内,闻洪与畿候立庭下,先生复出,使移席天泉桥上。德洪举与畿论辩请问。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德洪请问。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畿请问。先生曰:“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畿曰:”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嘱付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钱塘。
先生游吴山、月岩、严滩,俱有诗。过钓台曰:“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疮痛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已。”跋曰:“右正德己卯献俘行在,过钓台而弗及登,今兹复来,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疮,徒顾瞻怅望而已。书此付桐庐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时从行进士钱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杨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书院诸生:“几度西安道,江声暮雨时。机关鸥鸟破,踪迹水云疑。仗钺非吾事,传经愧尔师。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门期。”德洪、汝中方卜筑书院,盛称天真之奇,并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门深竹径,苍峡泻云泉。泮壁环胥海,龟畴见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筑岂无缘?”今祠有仰止祠、环海楼、太极云、泉泻云诸亭。
戊戌,过常山。
诗曰: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十月,至南昌。
先生发舟广信,沿途诸生徐樾,张士贤、桂輗等请见,先生俱谢以兵事未暇,许回途相见。徐樾自贵溪追至余干,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举似。曰:“不是。”已而稍变前语。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体岂有方所,譬之此烛,光无不在,不可以烛上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领谢而别。明日至南浦,父老军民俱顶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顶舆传递入都司。先生命父老军民就谒,东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复入,自辰至未而散,始举有司常仪。明日谒文庙,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屏拥,多不得闻。唐尧臣献茶,得上堂旁听。初尧臣不信学,闻先生至,自乡出迎,心已内动。比见拥谒,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及闻讲,沛然无疑。同门有黄文明、魏良器辈笑曰:“逋逃主亦来投降乎?”尧臣曰:“须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尔辈安能?”
至吉安,大会士友螺川。
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等偕旧游三百余,迎入螺川驿中。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庆。
是月十八日抵肇庆。先生寄书德洪、畿曰:“家事赖廷豹纠正,而德洪、汝中又相与薰陶切劘于其间,吾可以无内顾矣。绍兴书院中同志,不审近来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责,当能振作接引,有所兴起。会讲之约,但得不废,其间纵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夹持,不致遂有倾倒。余姚又得应元诸友作兴鼓舞,想益日异而月不同。老夫虽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诸贤皆一日千里之足,岂俟区区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视鞭影耳。即日已抵肇庆,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场,绍兴书院及余姚各会同志诸贤,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谢恩疏。
二十日,梧州开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会议审处。然臣沿途咨访,颇有所闻,不敢不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则前此当事诸人,亦宜分受其责。盖两广军门专为诸瑶、僮及诸流贼而设,事权实专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诸蛮。夫何军政日坏,上无可任之将,下无可用之兵,有警必须倚调土官狼兵,若猛之属者,而后行事。故此辈得以凭恃兵力,日增桀骜。及事之平,则又功归于上,而彼无所与,固不能以无怨愤。始而征发愆期,既而调遣不至。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由是谕之而益梗,抚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今山瑶海贼,乘衅摇动,穷追必死之寇,既从而煽诱之,贫苦流亡之民,又从而逃归之,其可忧危奚啻十百于二酋者之为患。其事已兆,而变已形,顾犹不此之虑,而汲汲于二酋,则当事者之过计矣。臣又闻诸两广士民之言,皆谓流官久设,亦徒有虚名,而受实祸。诘其所以,皆云未设流官之前,土人岁出土兵三千,以听官府之调遣;既设流官之后,官府岁发民兵数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设流官,十八九年之间,反者数起,征剿日无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涂诸无用之地,此流官之无益,亦断可识矣。论者以为既设流官,而复去之,则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议,是以宁使一方之民久罹涂炭,而不敢明为朝廷一言,宁负朝廷,而不敢犯众议。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于国而庇于民,死且为之,而何物议之足计乎!臣始至,虽未能周知备历,然形势亦可概见矣。田州切近交趾,其间深山绝谷,瑶、僮盘据,动以千百。必须存土官,藉其兵力,以为中土屏蔽。若尽杀其人,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自撤藩篱,后必有悔。”奏下,尚书王时中持之,得旨:“守仁才略素优,所议必自有见。事难遥度,俟其会议熟处,要须情法得中,经久无患。事有宜亟行者,听其便宜,勿怀顾忌,以贻后患。”
初,总督命下,具疏辞免;及豫言处分思、田机宜,凡当路相知者,皆寓书致意。与杨少师曰:“惟大臣报国之忠,莫大于进贤去谗。自信山林之志已坚,而又素受知己之爱,不复嫌避,故辄言之。乃今适为己地也。昔有以边警荐用彭司马者,公独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爱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独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果不忍终弃,病痊,或使得备散局,如南北太常国子之任,则图报当有日也。”与黄绾书曰:“往年江西赴义将士,功久未上,人无所动,再出,何面目见之?且东南小丑,特疮疥之疾;百辟谗嫉朋比,此则腹心之祸,大为可忧者。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后?大都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气自复。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气,药石固当以渐也。”又曰:“思、田之事,本无紧要,只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所谓生事事生是已。今必得如奏中所请,庶图久安,否则反覆未可知也。”与方献夫书曰:“圣主聪明不世出,今日所急,惟在培养君德,端其志向,于此有立,是谓一正君而国定。然非真有体国之诚,其心断断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诸公皆有荐贤之疏,此诚君子立朝盛节,但与名其间,却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乱盛衰所系,君子小人进退存亡之机,不可以不慎也。譬诸养蚕,便杂一烂蚕其中,则一筐好蚕尽为所坏矣。凡荐贤于朝,与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权度在我;若荐贤于朝,则评品宜定。小人之才,岂无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痈之功,但混于参苓蓍术之间而进之,鲜不误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坏,欲以无事处之。要已不能;只求减省一分,则地方亦可减省一分之劳扰耳。此议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敌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暂兼理巡抚两广,疏辞,不允。
七年戊子,先生五十七岁,在梧。
二月,思、田平。
先生疏略曰:“臣奉有成命,与巡按纪功御史石金、布政使林富等,副使祝品、林文辂等,参将李璋、沈希仪等,会议思、田之役,兵连祸结,两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尽于哨守,民脂竭于转输,官吏罢于奔走;今日之事,已如破坏之舟,漂泊于颠风巨浪,覆溺之患,汹汹在目,不待知者而知之矣。”因详其十患十善,二幸四毁,反覆言之。且曰:“臣至南宁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而归者数万。惟湖兵数千,道阻且远,不易即归,仍使分留宾宁,解甲休养,待间而发。初苏、受等闻臣奉命处勘,始知朝廷无必杀之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悬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闻太监、总兵相继召还,至是又见守兵尽撤,其投生之念益坚,乃遣其头目黄富等先赴军门诉苦,愿得扫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臣等谕以朝廷之意,正恐尔等有所亏枉,故特遣大臣处勘,开尔等更生之路;尔等果能诚心投顺,决当贷尔之死。因复露布朝廷威德,使各持归省谕,克期听降。苏、受等得牌,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苏、受等囚首自缚,与其头目数百人赴军门请命。臣等谕以朝廷既赦尔等之罪,岂复亏失信义;但尔等拥众负固,虽由畏死,然骚动一方,上烦九重之虑,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下苏、受于军门,各杖之一百,乃解其缚,谕于今日宥尔一死者,朝廷天地好生之仁,必杖尔示罚者,我等人臣执法之义。于是众皆叩首悦服,臣亦随至其营,抚定其众,凡一万七千,濈濈道路,踊跃欢闻,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且乞即愿杀贼立功赎罪。臣因谕以朝廷之意,惟欲生全尔等,今尔等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且宜速归,完尔家室,修复生理。至于诸路群盗,军门自有区处,徐当调发尔等。于是又皆感泣欢呼,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臣于是遂委布政使林富、前副总张祐督令复业,方隅平安。是皆皇上神武不杀之威,风行于庙堂之上,而草偃于百蛮之表,是以班师不待七旬,而顽夷即尔来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数万生灵。是所谓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也。”疏入,敕遣行人奖励,赏银五十两,紵丝四袭,所司备办羊酒,其余各给赏有差。先生为文勒石曰:“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随与思、恩之人相比相煽,集军四省,汹汹连年。于时皇帝忧悯元元,容有无辜而死者乎?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视师,其以德绥,勿以兵虔。班师撤旅,信义大宣。诸夷感慕,旬日之间,自缚来归者一万七千。悉放之还农,两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来格;今未期月而蛮夷率服,绥之斯来,速于邮传,舞于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四月,议迁都台于田州,不果。
先是有制,王守仁暂令兼理巡抚两广,既受命,先生乃疏言:“臣以迂疏多病之躯,谬承总制四省军务之命,方怀不胜其任之忧,今又加以巡抚之责,岂其所能堪乎?且两广之事,实重且难,巡抚之任,非得才力精强者,重其事权,进其官阶,而久其职任,殆未可求效于岁月之间也。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往岁宁藩之变,常从臣起兵,具见经略;侍郎梁材、南赣副都御史汪鋐,亦皆才能素著,足堪此任;愿选择而使之。”会侍郎方献夫建白,宜于田州特设都御史一人,抚绥诸夷,下议。先生复疏言:“布政使林富可用,或量改宪职,仍听臣等节制,暂于思、田住札,抚绥其众。然而要之蛮夷之区,不可治以汉法,虽流官之设,尚且弗便,而又可益之以都台乎?今且暂设,凡一切廪饩车马,悉取办于南宁府卫,取给于军饷,不以干思、田之人。俟年余经略有次,思、田止责知府理治,或设兵备宪臣一人于宾州,或以南宁兵备兼理;如此,则目前既得辑宁之效,而日后又可免烦劳之扰矣。”又以柳庆缺参将,特荐用沈希仪,且请起用前副总兵张祐,俾与富协心共事。未几,升富副都御史,抚治郧阳以去。先生再荐布政使王大用、按察使周期雍,又以边方缺官,且言副使陈槐、施儒、杨必进,知府朱衮,皆堪右江兵备之任;知州林宽可为田州知府;推官李乔木可为同知。且言:“任贤图治,得人实难,其在边方反覆多事之地,其难尤甚。盖非得忠实、勇果、通达、坦易之才,未易以定其乱。有其才矣,使不谙其土俗,则亦未易以得其本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亦不能以久居其地,以成其功。故用人于边方,必兼是三者而后可。如前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为时例所拘,弃置不用,而更劳心远索,则亦过矣。”疏上,俱未果行。
兴思、田学校。
先生以田州新服,用夏变夷,宜有学校。但疮痍逃窜,尚无受廛之民,即欲建学,亦为徒劳。然风化之原,又不可缓也。乃案行提学道,著属儒学,但有生员,无拘廪增,愿改田州府学,及各处儒生愿附籍入学者,本道选委教官,暂领学事,相与讲肄游息,兴起孝弟,或倡行乡约,随事开引,渐为之兆。俟建有学校,然后将各生徒通发该学肄业,照例充补廪增起贡。
五月,抚新民。
先生因左江道参议等官汪必东等称:“古陶、白竹、石马等贼,近虽诛剿,然尚有流出府江诸处者。诚恐日后为患,乞调归顺土官岑瓛兵一千名,万承、龙英共五百名,或韦贵兵一千名,住扎平南、桂平冲要地方。”及该府知府程云鹏等亦申量留湖兵,及调武靖州狼兵防守。乃谕之曰:“始观论议,似亦区画经久之计;徐考成功,终亦支吾目前之计。盖用兵之法,伐谋为先;处夷之道,攻心为上。今各瑶征剿之后,有司即宜诚心抚恤,以安其心。若不服其心,而徒欲久留湖兵,多调狼卒,凭藉兵力,以威劫把持,谓为可久之计,则亦末矣。殊不知远来客兵,怨愤不肯为用,一也。供馈之需,稍不满意,求索訾詈,将无抵极,二也。就居民间,骚扰浊乱,易生仇隙,三也。困顿日久,资财耗竭,适以自弊,四也。欲借此以卫民,而反为民增一苦;欲借此以防贼,而反为吾招一寇,其可行乎?合行知府程云鹏、公同指挥周胤宗,及各县知县等官,亲至已破贼巢各邻近良善村寨,以次加厚抚恤,给以告示,犒以鱼盐,待以诚信,敷以德恩。谕以朝廷所以诛剿各贼者,为其稔恶不悛,若尔等良善守分村寨,我官府何尝轻动尔等一草一木?尔等各宜益坚向善之心,毋为彼所扇惑摇动。从而为之推选众所信服,立为酋长,以连属之。若各贼果能改恶迁善,实心向化,今日来投,今日即待以良善,决不追既往之恶。尔等即可以此意传告开谕之。我官府亦就实心抚安招来,量给盐米,为之经纪生业。亦就为之选立酋长,使有统率,毋令涣散。一面清查侵占田土,开立里甲,以息日后之争。禁约良民,毋使乘机报复,以激其变。如农夫之植嘉禾,以去稂莠,深耕易耨,芸菑灌溉,专心一事,勤诚无情,必有秋获。夫善者益知所动,则助恶者日衰;恶者益知所惩,则向善者益众:此抚柔之道,而非专有恃于甲兵者也。”又曰:“该府议欲散撤顾倩机快等项,调取武靖州土兵,使之就近防守一节,区画颇当。然以三千之众,而常在一处屯顿坐食,亦未得宜。必须分作六班,每五百名为一班,每两个月日而更一次。若有雕剿等项,然后通行起调,然必须于城市别立营房,毋使与民杂处,然后可免于骚扰嫌隙。盖以十家牌门之兵,而为守土安民之本;以武靖起调之兵,而备追捕剿截之用:此亦经权交济相须之意也。自今以后,免其秋调各处哨守等役,专在浔州地方听凭守备参将调用。凡遇紧急调取,即要星驰赴信地,不得迟违时刻。守巡各官,仍要时加戒谕抚辑,毋令日久玩弛,又成虚应故事。”
六月,兴南宁学校。
先生谓:“理学不明,人心陷溺,是以士习日偷,风教不振。”日与各学顺生朝夕开讲,已觉渐有奋发之志。又恐穷乡僻邑,不能身至其地,委原任监察御史降合浦县丞陈逅主教灵山诸县,原任监察御史降揭阳县主簿季本主教敷文书院。仍行牌谕曰:“仰本官每日拘集该府县学诸生,为之勤勤开诲,务在兴起圣贤之学,一洗习染之陋。其诸生该赴考试者,临期起送;不该赴试者,如常朝夕娶会。考德问业之外,或时出与经书论策题目,量作课程;就与讲析文义,以无妨其举业之功。大抵学绝道丧之余,未易解脱旧闻旧见,必须包蒙俯就,涵育薰陶,庶可望其渐次改化。谅本官平素最能孜孜汲引,则今日必能循循善诱。诸生之中,有不率教者,时行槚楚,以警其情。本院回军之日,将该府县官员师生查访勤惰,以示劝惩。”
又牌谕曰:“照得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冠婚丧祭,固宜家喻而户晓者。今皆废而不讲,欲求风俗之美,其可得乎?况兹边方远郡,土夷错杂,顽梗成风,有司徒具刑驱势迫,是谓以火济火,何益于治?若教之以礼,庶几所谓小人学道则易使矣。福建莆田生员陈大章,前来南宁游学,叩以冠婚乡射诸仪,颇能通晓。近来各学诸生,类多束书高阁,饱食嬉游,散漫度日。岂若使与此生朝夕讲习于仪文节度之间,亦足以收其放心,固其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不犹愈于博弈之为贤乎?仰南宁府官吏即便馆谷陈生于学舍,于各学诸生之中,选取有志习礼及年少质美者,相与讲解演习。自此诸生得于观感兴起,砥砺切磋,修之于其家,而被于里巷,达于乡村;则边徼之地,遂化为邹鲁之乡,亦不难矣。”
七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
八寨、断藤峡诸蛮贼,有众数万,负固稔恶,南通交趾诸夷,西接云、贵诸蛮,东北与牛场、仙台、花相、风门、佛子及柳庆、府江、古田诸瑶回旋连络,延袤二千余里,流劫出没,为害岁久。比因有事思、田,势不暇及。至是,先生以思、田既平,苏、受新附,乃因湖广保靖归师之便,令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祐等,出其不意,分道征之。富、祐率右江及思、田兵进剿八寨诸贼。参议汪必东、副使翁素、佥事汪溱,率左江及永、保土兵进剿断藤峡诸贼。令该道分巡兵备收解,纪功御史册报,及行太监张赐并各镇巡知会,一月之内,大破其众,斩获三千有奇。先生见诸贼巢穴既已扫荡,而我兵疾疫,遂班师奏捷。
按,疏言:“断藤峡诸贼,犄角屯聚,自国初以来,屡征不服。至天顺间,都御史韩雍统兵二十万,然后破其巢穴。撤兵无何,贼复攻陷浔州,据城大乱。后复合兵,量从剿抚。自后窃发无时,凶恶成性,不可改化。至于八寨诸贼,尤为凶猛,利镖毒弩,莫当其锋;且其寨壁天险,进兵无路。自国初都督韩观,尝以数万之众围困其地,亦不能破,竟从招抚而罢。报后兴师合剿,一无所获,反多挠丧。惟成化间,土官岑瑛尝合狼兵深入,斩获二百。已而贼势大涌,力不能支,亦从抚罢。今因湖广之回兵,而利导其顺便之势,作思、田之新附,而善用其报效之机。两地进兵,各不满八千之众,而三月报捷,共已逾三千之功。两广父老皆以为数十年来未有此举也。”
疏请经略思、田及八寨、断藤峡。
初,先生既平思、田,乃上疏曰:“臣以迂庸,缪当兵事于兹土,承制假以抚剿便宜。是陛下之心惟在于除患安民,未尝有所意必也。又谕令贼平之后,议设土流孰便。是陛下之心惟在于安民息乱,未尝有所意必也。始者思、田梗化,既举兵而加诛矣,因其悔罪投降,遂复宥而释之。固亦莫非仰承陛下不嗜杀人之心,惓惓忧悯赤子之无辜也。凡为经略事宜有三: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仍立土官知府以顺土夷之情;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拟府名为‘田宁’,以应谶谣,而定人心。设州治于府之西北,立猛第三子邦相为吏目。待其有功,渐升为知州。分设思恩土巡检司九,田州土巡检司十有八,以苏、受并土目之为众所服者世守之。”既而复破八寨、断藤峡。又上疏曰:”臣因督兵亲历诸巢,见其形势要害,各有宜改立卫所,开设县治,以断其脉络,而扼其咽喉者。若失今不为,则数年之间,贼复渐来,必归聚生息;不过十年,又有地方之患矣。臣以遵制便宜,相度举行,凡为经略事宜有六:移南丹卫城于八寨;改筑思恩府治于荒田;改凤化县治于三里;增设隆安县治;置流官于思龙,以属田宁;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事下,本兵持之,户部复请覆勘,学士霍韬等上疏曰:“臣等广人也,是役也,臣等尝为守仁计曰:‘前当事者,凡若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费用军储若干万,复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杀死、疫死官兵、土兵若干万,仅得田州小宁五十日,而思恩叛矣。’今守仁不杀一卒,不费斗米,直宣扬威德,遂使思、田顽叛,稽首来服。虽舜格有苗,何以过此?乃若八寨贼、断藤峡贼,又非思、田之比。八寨为诸贼渊薮,而断藤峡为八寨羽翼也。广西有八寨诸贼,犹人有心腹病也。八寨不平,则两广无安枕期也。今守仁沉机不露,一举平之。百数十年豺虎窟穴,扫而清之,如拂尘然。臣等是以叹服守仁能体陛下之仁,以怀绥思、田向化之民;又能体陛下之义,以讨服八寨、断藤梗化之贼:仁义两得之也。夫守仁之成功,有八善焉:乘湖兵归路之便,兵不调而自集,一也。因思、田效命之助,劳而不怨,二也。机出意外,贼不能遁,所诛者渠恶,非滥杀报功者比,三也。因归师无粮运费,四也。一举成功,民不知扰,五也。平八寨、平断藤峡,则极恶者先诛,其细小巢穴,可渐德化,得抚剿之宜,六也。八寨不平,则西而柳、庆,东而罗旁、禄水、新宁、思平之贼,合数千里,共为窟穴,虽调兵数十万,未易平伏,今八寨平定,则诸贼可以渐次抚剿,两广良民可以渐次安业,纾圣明南顾之忧,七也。韩雍虽平断藤峡贼矣,旋复有倡乱者,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今守仁既平其巢窟,即徙建城邑以镇定之,则恶贼失险,后日不能为变,逋贼来归,且化为良民矣。诛恶绥良,得民父母之体,八也。或议:‘守仁奉命有事思、田,遂剿八寨,可乎?’臣则曰:昔吴、楚反攻梁,景帝诏周亚夫救梁。亚夫不奉诏,而绝吴、楚粮道,遂破吴、楚,而平七国,安汉社稷。传曰:‘阃以外,将军制之。’又曰:‘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专之可也,古之道也。’是故亚夫知制吴、楚,在绝其食道,而不在于救梁;是故虽有诏命,有所不受。今守仁知思、田可以德怀也,遂纳其降而安定之。知八寨诸贼未易服也,遂因时仗义而讨平之。虽无诏命,先发后闻可也,况有便宜从事之旨乎?或曰:‘建置城邑,大事也;区处钱粮,户部职也;不先奉命而辄兴工,可乎?’臣则曰:昔者范仲淹之守西边也,欲筑大顺城,虑敌人争之,乃先具版筑,然后巡边,急速兴工,一月成城。西夏觉而争之,已不及矣。守仁于建置城邑之役,不仰足户部而后有处,其以一肩而分圣明南顾之忧,不以为功,反以为过,可乎?臣等目击八寨之贼,为地方大患百数十年,一旦仰赖圣明,任用守仁,以底平定,不胜庆忭,今兵部功赏未行,户部覆题再勘,臣恐机会一失,大功遂阻,城保不筑,逋贼复聚,地方可虑。是故冒昧建言,唯圣明察焉。”
九月,疏谢奖励赏赉。
赏思、田功也。九月初八日,行人冯恩赍捧钦赐至镇,故有谢疏。
与德洪、畿书:“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见渐可期矣。近年不审同志聚会如何,得无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卧龙之会,虽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尔荒落;且存饩羊,后或兴起,亦未可知。余姚得应元诸友相与倡率,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乡来,闻龙山之讲,至今不废,亦殊可喜。书到,望遍寄声,益相与勉之。九十弟与正宪辈,不审早晚能来亲近否?诱掖接引之功,与人为善之心,当不俟多喋也。魏廷豹决能不负所托,儿辈或不能率教,亦望相与夹持之。”
十月,疏请告。
先生以疾剧,上疏请告,具言:“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休林野,稍就医药,而疾亦终不能止。自去岁入广,炎毒益甚。力疾从事,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齑骨以自效,又臣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疏入,未报。
谒伏波庙。
先生十五岁时尝梦谒伏波庙,至是拜祠下,宛然如梦中,谓兹行殆非偶然。因识二诗。其一曰:“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如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其二诗曰:“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木九溪寒。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是月与豹书:“近岁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漭漭荡荡,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又与邹守益书曰:“随处体认天理,勿忘勿助之说,大约未尝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风捉影。纵令鞭辟向里,亦与圣门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尘。若复失之毫厘,便有千里之缪矣。世间无志之人,既已见驱于声利辞章之习,间有知得自己性分当求者,又被一种似是而非之学兜绊羁縻,终身不得出头。缘人未有真为圣人之志,未免挟有见小欲速之私,则此种学问极足支吾眼前得过。是以虽在豪杰之士,而任重道远,志稍不力,即且安顿其中者多矣。”
祀增城先庙。
先生五世祖讳纲者,死苗难,庙祀增城。是月,有司复新祠宇,先生谒祠奉祀。过甘泉先生庐,题诗于壁曰:“我祖死国事,肇礼在增城。荒祠幸新复,适来奉初蒸。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寻。苍苍见葭色,宛隔环瀛深。入门散图史,想见抱膝吟。贤郎敬父执,童仆意相亲。病躯不遑宿,留诗慰殷勤。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同著形迹,期无负初心。”又题甘泉居曰:“我闻甘泉居,近连菊坡麓。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渴饮甘泉泉,饥食菊坡菊。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与德洪、畿书:“书来见近日工夫之有进,足为喜慰!而余姚、绍兴诸同志又能相聚会讲切,奋发兴起,日勤不懈,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达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此间地方悉已平靖,只因二三大贼巢,为两省盗贼之根株渊薮,积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为一除剪,又复迟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间便当就归途也。守俭、守文二弟,近承夹持启迪,想亦渐有所进。正宪尤极懒惰,若不痛加针砭,其病未易能去。父子兄弟之间,情既迫切,责善反难,其任乃在师友之间。想平日骨肉道义之爱,当不俟于多嘱也。”与何性之书:“区区病势日狼狈,自至广城,又增水泻,日夜数行不得止。至今遂两足不能坐立,须稍定,即逾岭而东矣。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阴之兴,即须早鼓钱塘之舵,得与德洪、汝中辈一会聚,彼此当必有益。区区养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后必得旨。亦遂发舟而东,纵未能遂归田之愿,亦必得一还阳明洞,与诸友一面而别,且后会又有可期也。千万勿复迟疑,徒耽误日月。总及随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请谒,断亦不能有须臾之暇。宜悉此意,书至即拨冗。德洪、汝中辈,亦可促之早为北上之图。伏枕潦草。”
十一月乙卯,先生卒于南安。
是月廿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时,南安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来进学如何?”积以政对。遂问道体无恙。先生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积退而迎医诊药。廿八日晚泊,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明日,先生召积人。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时也。赣州兵备门人张思聪追至南安,迎入南野驿,就中堂沐浴衾敛如礼。先是先生出广,布政使门人王大用备美材随舟。思聪亲敦匠事,铺梱设褥,表里裼袭。门人刘邦采来奔丧事。十二月三日,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入棺。明日,舆榇登舟。士民远近遮道,哭声振地,如丧考妣。至赣,提督都御史汪鋐迎祭于道,士民沿途拥哭如南安。至南昌,巡按御史储良材、提学副使门人赵渊等请改岁行,士民昕夕哭奠。
八年己丑正月,丧发南昌。
是月连日逆风,舟不能行。赵渊祝于柩曰:“公岂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门人来候久矣。”忽变西风,六日直至弋阳。先是德洪与畿西渡钱塘,将入京殿试,闻先生归,遂迎至严滩,闻讣,正月三日成丧于广信,讣告同门。是日,正宪至。初六日,会于弋阳。初十日,过玉山,弟守俭、守文,门人栾惠、黄洪、李珙、范引年、柴凤至。
二月庚午,丧至越。
四日,子弟门人奠柩中堂,遂饰丧纪,妇人哭门内,孝子正宪携弟正亿与亲族子弟哭门外,门人哭幕外,朝夕设奠如仪。每日门人来吊者百余人,有自初丧至卒葬不归者。书院及诸寺院聚会如师存。是时朝中有异议,爵荫赠谥诸典不行,且下诏禁伪学。詹事黄绾上疏曰:“忠臣事君,义不苟同;君子立身,道无阿比。臣昔为都事,今少保桂萼时为举人,取其大节,与之交友。及臣为南京都察院经历,见大礼不明,相与论列。相知二十余年,始终无间。昨臣荐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萼与守仁旧不相合,因不谓然,小人乘间构隙。然臣终不以此废萼平生也。但臣于事君之义,立身之道,则有不得不明者。臣所以深知守仁者,盖以其功与学耳。然功高而见忌,学古而人不识,此守仁之所以不容于世也。盖其功之大者有四:其一,宸濠不轨,谋非一日,内而内臣如魏彬等,嬖幸如钱宁、江彬等,文臣如陆完等,为之内应;外而镇守如毕真、刘朗等,为之外应;故当时中外诸臣,多怀观望。若非守仁忠义自许,身任讨贼之事,不顾赤族之祸,倡义以勤王,运筹以伐谋,则天下安危未可知。今乃皆以为伍文定之功,是轻发纵而重走狗,岂有兵无胜算,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其二,大帽、茶寮、浰头、桶冈诸贼寨势连四省,兵连累岁。若非蚤平,南方自此多事。守仁临镇,次第底定。其三,田州、思恩构衅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已,故起守仁以往,定以兵机,感以诚信,乃使卢、王之徒崩角来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难。其四,自来八寨为两广腹心之疾,其间守戍官军,与贼为党,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顺狼兵,卢、王降卒,并而袭之,遂去两广无穷之巨害,实得兵法便宜之算。夫兵凶战危,守仁所立战功,皆除大患,卒之以死勤事。夫兵政国之大事,宜为后世法,可以终泯其功乎?其学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实本先民之言,盖致知出于孔氏,而良知出于孟轲性善之论。二曰‘亲民’,亦本先民之言,盖《大学》旧本所谓亲民者,即百姓不亲之亲,凡亲贤乐利,与民同其好恶,而为洁矩之道者是已。此所据以从旧本之意,非创为之说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盖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只一事也。守仁发此,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是守仁之学,弗诡于圣,弗畔于道,乃孔门之正传也,可以终废其学乎?”然以萼之非守仁,遂致陛下失此良弼,使守仁不获致君尧、舜,谁之过与?臣不敢以此为萼是也。况赏罚者,御世之权。以守仁之功德,劳于王事,乃常典不及,削罚有加,废褒忠之典,倡党锢之禁,非所以辅明主也。守仁客死,妻子孱弱,家童载骨,藁埋空山,鬼神有知,当为恻然。臣实不忍见圣明之世有此事也。假使守仁生于异世,犹当追崇,况在今日哉?且永顺之众,卢、王之徒,素慕守仁威德;如此举措,恐失其望,关系夷情,亦非细故。臣昔与守仁为友,几二十年。一日愤寡过之不能,守仁从而觉之,若有深省,遂复师事之。是臣于守仁,实非苟然相信,如世俗师友者也。臣于君父之前,处师友之间,既有所怀,不敢不尽。昔萼为小人所谗,臣为之愤;既而得白,臣为之喜;固非臣之私也。今守仁之抱冤,亦犹萼之负屈。伏愿扩一视之仁,特敕所司,优以恤典赠谥,仍与世袭,并开学禁,以昭圣政。若此事不明,则萼之与臣,终不能以自忘。故臣敢言及于此,所以盖事陛下之忠,且以补萼之过,亦以尽臣之义也。”疏入,不报。于是给事中周延抗疏论列,谪判官。
十一月,葬先生于洪溪。
是月十一日发引,门人会葬者千余人,麻衣衰屦,扶柩而哭。四方来观者莫不交涕。洪溪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先生所亲择也。先是,前溪入怀与左溪会,冲啮右麓,术者心嫌,欲弃之。有山翁梦神人绯袍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溪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泛,忽从南岸,明堂周阔数百尺,遂定穴。门人李珙等筑治,更番,昼夜不息者月余,而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