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沼井正平沿着山崖上面的小路朝御殿场方向往回走。
他回到了天桥前,发现东西方向的村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除了农田和杂树林,什么也没有。现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到了夜里肯定更不会出现行人了。
三月三日那天,他开车将山内明子的姐姐和沼津警察署的交通组组长送来时,将汽车停天桥的对面一侧,那里下车后走过天桥来到这里,并往返于明子的遇难现场之间。那时也是傍晚时分。
“年度最高奖”获奖者的获奖感想中并没有提到“汽车”的事。当然也可以认为那是不相干的事,所以被省略掉了。那么,是不是故意省略掉的呢?会不会是不想提及的心态驱使下而省略掉的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汽车”这里又意味着什么呢?会不会除了驾驶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事跟汽车相关联呢?沼井正平一边思考,一边天桥之前慢慢向右边走去。这是一条下坡路,路的两旁依然是农田和树林。夕阳树林的枝条上描绘出道道红线。
沼井正平不时地停下脚步,凝视着前方。前面低矮的丘陵就如同升降舞台一般不断地升高。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高坡上能够看到的沼津市远景已经沉到下面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近前的丘陵和树林——并且不是高坡上那种疏疏落落的树林,而是像屏风一般的密林,完全隔阻了正面的视线。
为了拍摄沼津的夜景,我县道、村道上转悠了两个小时左右。
现明白了,这句话和实际地形完全不符。沼津的夜景被近景挡住了,根本看不见。
我从山崖上顺着村道而下,继续往前走。
如果是从高坡上往南走下来的话,则无论走哪条路,“沼津的夜景”都同样会沉降到视野以下。通过实地勘察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谎言。那么,他为什么非要撒谎不可呢?有这个必要吗?这跟“十万分之一的偶然”肯定有什么关联……
沼井正平村道上终于遇到一个行人,那是一位出来散步遛狗的老人。他上下打量着正平,默默地走了过去。随后,沼井正平就来到了县道上。这里的地势很低,对面的山丘显得很高,新住宅一幢连着一幢。这里,往哪儿看都看不到什么“沼津的远景”了。
可见“为了拍摄沼津的夜景,县道和村道上溜达”的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
县道的路面很宽。道旁住宅楼鳞次栉比,路面上车辆川流不息。沼井正平沿着县道朝御殿场方向走去。河水就身旁流淌着,河上的桥梁正重建之中。路边竖着“庭园建造石料”的牌子。走了七百多米,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边立着路标,用箭头分别指示着各个方向:朝北的“御殿场40km”、朝西的“(××地方银行)信息统计所3km”“祠庙3km”“肖古馆3km”“现代法国画家美术馆3.5km”等等。各种标牌井然有序。
往北去的这条道路重又通往高坡。正平沿着上坡路朝前走去。
路边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像一间山中小屋。走到里面一看,只见狭窄的屋内地板上还嵌着火炉,炉边围着一圈供客人坐的椅子。窗边坐着一对情侣。地板上有一条红毛狗转来转去。
柜台后站着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正为正平准备他点的咖啡。夕阳照窗户上,依然十分明亮。
他的谎言跟“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有关系。
一路走来他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坐到咖啡店的椅子上后也仍继续。他似乎渐渐有了点头绪。
咖啡来了。正平啜了一小口,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摄影包里掏出了笔记本。
A报发表了获“年度最高奖”的照片后,还刊登了读者的批评意见。他将那一段剪下来贴了笔记本上。
《冲撞》确实是一幅出色的摄影作品。以如此视觉冲击力来表现交通事故之惨烈的作品,我想是为数不多的……毫无疑问,这张照片是一幅力作,但这与它是一幅来自读者投稿的征集作品是两码事。如果不是偶然身处事故现场,当然是拍不出这样“血淋淋的照片”的,这一点也无需赘言……如果摄影爱好者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照相机,按照评审委员长古家先生所说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摄影爱好者的常识”的话,那就用得上人们针对“紫云丸”海难照片(这幅照片也是一个偶然身处救援船第三宇高丸上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所拍摄的)的责难了。那是一种比起帮助救人来,更想“拍出好照片,并得到人们的赞扬”的行为,极端自私。
沼井正平跷着二郎腿读着笔记本上的剪报。红毛狗跑到了他的跟前,一个劲儿地嗅着他那只抬起的皮鞋的鞋底。
先来的那对情侣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柜台走去。红毛狗离开了正平,冲着付钱的客人吼了几声。
柜台里的姑娘喝住了红毛狗,笑着对吃惊的客人说:“它是不愿让客人离开。”
“哈哈,还是条会做生意的狗么。”
那对情侣也笑了,随即走出了咖啡店。
正平的目光重又回到了笔记本上。
业余摄影爱好者的那种“拍出好照片,并得到人们的赞扬”的心理,和投稿参赛“最好获得年度最高奖,一手包揽奖杯、奖状、奖金”的意识并无二致……
红毛狗回来了,将鼻子不住地往正平的皮鞋底上蹭,每蹭一下皮鞋就摇晃一下。被狗这样蹭着,脚底板也怪痒痒的。
小峰和雄先生所谓悬赏是对于业余摄影爱好者们的“鼓励”,会引发“技艺上切磋琢磨”,听起来似乎也头头是道,但我认为这种“急功近利”会发展成自私自利之心,助长其内心的旁观主义。
正平心想,这里的“旁观主义”可置换成“功利主义”。因为这跟自己化名“桥本”去见藤泽市的西田荣三时,西田所说的内容有关系。
令征集方大伤脑筋的是很难征集到好照片。于是,征集方和工作人员中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了……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了。因为收到的照片全都是平庸之作么,就自然会出现这样的谣传了。古家先生他们也经常将其当作笑话来说的……不过,这可不能对外人说。虽然是笑话,也很容易招来误解的。
红毛狗还用鼻尖蹭他的鞋底。鞋底上粘上了什么吗?正平放下咖啡杯,脱下了右脚上的皮鞋,把鞋底翻过来看了看。
鞋底上粘着一些干了的红土。村道是柏油路,所以这些红土应该是从山崖上带来的,还粘着四片芒草碎叶。因为那山坡被长长的芒草覆盖着。
还不仅如此。他发现皮鞋后跟上还粘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
宽约两公分,长约三公分。看起来宽度本来就是那样的,可长度方面似乎原本要比这个长得多,像是截短了的胶带。吸引红毛狗鼻子的,就是这个。
正平用手指将那条黑色的东西揭了下来。是像朱罗纱的质地粗糙的棉布,两面都有橡皮膏那样强力的粘性。之所以粘皮鞋底上,就是这粘性的缘故了。
这片黑布上,还沾着一小片枯草。
由此可见,这片黑布是掉枯草丛中,由正平无意中踩上的。
真倒霉,粘上了一件讨厌的东西。将它从鞋底上揭了下来后,黏黏糊糊的东西转移到了手指上。
这样的东西是不能扔咖啡店地板上的。正平取过地炉边的纸巾,把它包起来,塞进上衣口袋时,却产生了一个念头: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踩上它的?
估计是山崖的斜坡上踩到的,因为自己那里转悠了好一阵子。
室外的阳光正急速地黯淡下去,但离天黑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正平去柜台付钱时,红毛狗又为了帮主人做生意而吼叫起来。可即便红毛狗要留他,他也不能再留这里了。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沿着公路朝北一直往上走,走到尽头就是高坡。不一会儿正平就来到架东名高速公路上的天桥上。
不过,这不是靠近连续撞车事故现场的那座天桥,而是靠近御殿场的另一座,和前一座相隔约一公里,要到事故现场则需再往回走约七百米。
正平从来没有像现这样深感没有出租车的不便。过了天桥后,他将摄影包背肩上,顺着与高速公路平行的南北走向的村道匆匆赶路,时而大步行走,时而一路小跑。
可是,还没等到达事故现场,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一片澄明的蓝色,而树林中已经涌起了黑色,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流动着的车流全都亮起了前灯。
山坡上毫无遮蔽,天空余晖的映照下,仍较为明亮。可是,这种亮光再过几分钟也行将结束了。
黑色胶带头到底是哪里粘到皮鞋底上去的呢?正平俯视着满是杂草的斜坡,顺着小路放眼望去,用目光搜索着自己刚才转悠过的地方。
交通组组长的介绍帮他找到了目标。将这边斜坡上的小松树和高速公路对面山坡上特征明显的小树林连成一条线的话,处于连线位置上的那段路面就是铝板厢式车的翻车地点。而他就是那儿的路边上用新买的玫瑰花束换下枯萎的桃花花束,并把那束枯萎的桃花放到了现场南边一百米处的野杜鹃下面。那里,他小心翼翼地将枯萎的花束摆放好,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火球”的问题,待的时间比较长。兴许就是那一带踩上胶带头的吧?
他从摄影包中取出了手电筒。因为暮色已经相当浓重了,要长长的芒草丛中寻找什么已经十分困难了。
他顺着斜坡下到野杜鹃那儿,蹲下身子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拨开杂草。草丛中响声窸窣,一条蛇尾巴一晃就不见了。
圆圆的亮光中浮现出了枯萎的桃花和菜花,纸折的小人偶耷拉枝条上。正平感到明子对于自己重返此地似乎十分高兴。
那天晚上,明子之所以驾车去静冈,就是为了赶到躺病床上的姑妈跟前,向她详细述说两周后自己要结婚的事的。明子出发前,还给正平打了电话:“姑妈十分宠爱我,所以我一定要趁她神志还清楚的时候,把举行婚礼的事告诉她,让她高兴高兴。”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三小时后,她就命归黄泉了,唯有她的声音还回荡耳畔。
正平关掉了手电筒,一屁股坐草地上,双手捂住了脸。他的双手很快就湿了,就好像浸到了水里一般。他任凭自己畅快地痛哭了一场。悲哀深处自有一番甘美,他深深地沉浸这种甘美的感受之中。
四周已是漆黑一团。正平重新清醒过来,从草地上站起身,打开了手电筒。圆圆的亮光又开始草丛中移动起来。
亮光中他看到有黑色的东西卡芒草中间。拾起来一看,原来不是胶带而是两张黑纸片。一张是五厘米见方的正方形,另一张则是长五厘米宽四厘米的长方形,这两张纸片好像是从更宽的纸上撕下来后被扔这里的。
这两张纸片正反面都是漆黑的,有一定厚度。纸张并不滑爽,两面都起毛,摸上去手感十分粗糙。
他又仔细寻找了一会儿,可黑纸片就这么两张,也没发现带粘性的黑色棉布片,这两样东西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也无从得知。但由此可见,以前确实有人到这片山崖斜坡上来过。而这斜坡的前面,就是米津安吉高速公路上看到“火球一般的东西”的地点。
正平站起身来,朝着从御殿场方向拐过来的车辆晃动手电筒,特别是当有大型卡车开来时,手电筒划的圈就更大了。
然而,不要说有车停下来了,那些卡车、轿车连车速也不减。司机们根本没发觉路旁斜坡上出现的旋转灯光。或者说,即便察觉到了,也根本不予理睬。
更主要的是,这一点点亮光不仅被晃眼的前灯盖过了,那些风驰电掣的大卡车的驾驶室顶棚和发动机罩两侧也都装了红色、黄色的灯,把一台偌大的货车装扮得像一辆节庆日游行的花车一般,手电筒的亮光完全淹没那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