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网上传闻——
师生畸恋的女主角遭耳光
昨天傍晚,被开除公职的女教师丁某某来到刘畅家。当时刘家聚集着不少客人,有律师事务所的,有刘畅母亲公司的职员,听到门铃声,刘畅的父亲打开门,看见来访者是这位女教师,立刻板下脸,问她有何贵干。女教师问他可否告知刘畅被拘留的地方,可否允许她探望。刘畅的父亲把她挡在门外,说谢谢了,他儿子不愿意见到任何外人,尤其是他过去的同学和老师。女教师抱歉着便要离开,刘畅的母亲田淑华喝了一声:“让她进来!”女老师被让进门,满客厅的人都像看见一个带瘟疫病毒的人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田女士问女教师,是不是她勾引自己的儿子又唆使他犯罪的。女教师不知怎么作答,只说作为刘畅的老师,她对刘畅的行为要负一定的责任。田女士说:“负责,怎么负责?!你能代他去住拘留所吗?或者说可以跟他一块儿上法庭吗?假如他被重判你能分走他一半刑吗?被判死刑枪毙的话,你陪杀吗?”女教师说,假如法律能让她分走刘畅一半刑事处罚,她一定会那么做的。田女士先是笑,紧接着就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揪住女教师的衣服前襟,嘶啦一声扯开,说她倒要看看衣服里裹的是人是妖,是妖精的话非当众撕烂这祸害人的东西不可!刘畅的父亲拉住妻子,一边对女教师说:“还不快走!她什么都说得出口,什么都干得出来。”女教师被撕烂的衣服一角还攥在田女士手里,所以脱不了身,田董事长力气过人,甩开丈夫,给了女教师两个耳光。要不是其他人也上来拉,她会把这场戏剧推到最高潮的。
畅儿,这条新闻是网络写手杜撰的,我并没有去过你家。事实是我给你父亲打电话,向他打听你被关押的具体地址,他一听出是我就开始破口大骂,一直骂了两三分钟。等他歇下来,我才说,我是来给刘畅送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的两本代表作,能否拜托他转交。但我的话没说完,你父亲已经挂了电话。晚上从我爸妈家出来,停在楼下的一辆白色商务车里突然跳下一个人,半天我才认出那是你父亲。你父亲叫我祸水、婊子,让我听好,他儿子说了,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他们做家长的更不想让我靠近他们儿子半步。我完全能理解你,也能理解他们。谁的儿子被收押在那里面,生死未卜,他的话都好听不了。他骂骂咧咧的一串句子里,有一句话点拨了我:假如我出现在探监室而引起你的情绪波动,由此影响拘留期间的受审态度,就会影响到将来的量刑。
阴白的路灯光下,我看见你父亲的眼珠充血,眼镜的镜片都不能掩饰他的焦虑和缺觉。他虽然还那么富态,但皮肤上一层浮肿,脸色青黄发亮,像一张蜡脸。畅儿,你老说父亲和母亲不管你,也不真正爱你,即使爱也爱得你浑身难受。可是从你被拘留后,他们把欠你的关爱成百倍地补偿给你了。你真该看看你父亲那张脸!你父亲最后说他以后再看见我靠近你,非打断我的腿。商务车上的人都下来了,似乎表示他们可以让刘审计师的威胁提前兑现。我对你父亲说:“放心,我一定不会去打扰畅畅。”
正要扭头走开,你父亲说:“你再给我听好喽,我们饶了你,社会和法律也不会饶你,贱货!”
我当时想,骂我点别的吧。教了十几年语文的我在意任何人任何时候的用语,这些被用了太多朝代、用得太旧的脏字,着落过亿万女人身心,屈受和不屈的,现在不加区分地又着落于我,滑稽吗?这让我感到的是对语文的幻灭。
“畅畅要是活下来,他也饶不了你!”
我不说话,也不动。然后我听着商务车愤然驶去。我不知怎么来到飞度旁边,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我也许坐了很久。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畅儿?我想到一年前的夏天,你父亲把你送到我家来补课的时候,对我多亲热啊,亲热得像个娘家大哥!还记得暑假前夕的晚会吧?我在晚会上才听说,班里有几个同学要参加中美学生交流团,暑期到美国旅行,你是其中一个。你父亲当晚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跟学校的交流中心负责人去抗议,不该打着交流名义赚学生的钱。我马上找到了这个项目的负责老师,替你说明了情况,他答应破例把订金退给你,当然答应得很不痛快。你父亲非常客气地感谢了我,说这笔钱花在畅畅的暑期补习上要值当得多。第二天他送你来我家,发现我是单亲妈妈,马上就半开玩笑说天下男人都瞎了眼,让我这么个女人落单,并担保要给我介绍个好对象。还说要不看我年轻,就让畅畅认我做干妈。你在你父亲后面咧嘴耸肩,向我表示,父亲突然患了话痨,又都是些不靠谱的话,让你无地自容。而我的印象是你父亲很会说话,在最短时间内消除生疏感。你父亲要我给他看好儿子,不准你进游戏厅,不准你多吃冰淇淋,不准你随便花钱,好像我不是畅儿你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而是你的监护人兼保姆。他举了个例子,说畅儿你如何大手大脚,如何败家:十六岁那年跟一帮同学去上海玩,自己的钱花光了,跟同学借高利贷,百分之十五的利息,把高利贷借来的钱也全花光,而且大部分花在借你高利贷的同学们身上,请他们吃饭,请他们玩电子游戏。回到家父母能不还他的高利贷吗?那一次上海观光就花了近两万块钱。听上去他在对我揭短,但话里又透着炫耀:谁家能供得起这么个少爷?没有刘家这样的家庭收入,如此宠爱儿子的父母,想都不要想!
这时候叮咚拉你去看厨房小阳台上的花。你和她一块儿种的大丽菊开出第一朵花了。你父亲问我一个月的补习费是多少。我告诉他你来我家总帮我做事,也帮叮咚做作业,所以给你补习我不收费。你父亲有些意外,说现在还有我这样的雷锋教师,闻所未闻。我们就是否免费补习推让一会儿,我让他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我家勤工俭学,帮我干活儿,也帮我照看叮咚,这不就挣出补习费来了?最后你父亲让步了。
等我送走你父亲,你对我说:“夸张!去上海我就借了几百块钱,高利贷也是同学之间玩游戏,开小银行,那一趟我一共花了不到一万块!”我笑着说:“一万块就不是败家子了?五十步笑百步!”
在你父亲把你送到我家来补习的时候,天一已经去了义乌,是去一个远亲家给他的孩子当家教。那位远亲是个小商品制造商,赚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决心不让孩子再以同样方式赚钱。天一到了义乌的当天就给我发来短信,说他后悔自己贪心,为两千元交出了一个暑假的自由。他还说也许熬不到一个暑假,因为他的学生“孺子不可教也”。我给他发去信息,说教学教学,教人的同时就是学,每教人一课,自己都巩固一次学问,也会对知识发生新的一层理解,我做教师的同时,总是感到做学生的乐趣。
天一在回复中说:“你的鼓励和开导总是那么及时,总是那么到位,这就是为什么全班同学都把你当忏悔神父,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像往常一样,问到天一的失眠。当时在我看来,除了失眠,他别的方面都是过人的,强壮的。对他内心的敏感和脆弱,我太低估了,太掉以轻心了。一天晚上他发信息给我,说那几天怎么也睡不着,烦躁无比。我问为什么,还在为当家教烦心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凌晨一点多发信息来问,你是不是没跟交流中心组织的旅行团出国。我这才顿悟,他焦虑烦躁的原因有多荒谬。他除了做我的好学生,还暗自做所有接近我的男性的对手。我告诉他说你确实没有出国,因为你父母想让你在高考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强化补习。从那之后,他大概有一周没给我发信息。
因为我家那一周出了件头疼事,让我忽略了天一长达一周的沉默。我这样一个单身女人、单亲妈妈,日子是从来不给我行方便的,总是一件头疼事接着另一件头疼事。
畅儿你还记得吗?一个周五的下午,叮咚的父亲突然来了。那是一身什么打扮?浅粉色的短袖衬衫,要不就是白底浅红细格子的布料让人粗看是浅粉色,米白长裤包着小腹和屁股,发胶确保那一头开始稀疏的头发根根站立,如此我家就登场了这么个超龄奶油小生。当时你正伏在客厅的小餐桌(也是小书桌)上做文言文翻译题,我坐在你右侧,你听见我站起来猛抬头看我——我的起立使椅子腿跟地面擦出尖利声响。其实刚才叮咚去应门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等我听到叮咚支吾了一声“爸……”,我就条件反射地要夺路逃走。那几个月里,他时常在叮咚的学校现身,给女儿施点小恩小惠,什么俄罗斯套娃、波兰陶瓷茶杯、保加利亚民间编织之类,那些用来做敲门砖的礼物渐渐堆积在叮咚的寝室。可爱的小物件总是让小姑娘高兴,所以我没有过分干扰他们父女来往,但一份恐惧渐渐在我心底聚集:那个男人说不定也会突然在我家现身。就好比明知门锁是坏的,一时修不好,说不准哪天就会溜进个祸害来,因此时时设防,但又明知防不胜防。等祸害以粉红衬衫米白裤子的形象冒出时,我才发现设防错了,时间错了,心态错了,什么都错了,人家串亲戚一样热热闹闹地进了客厅,自己找个舒适的位子坐下来,把我这个主人弄成了客人。
我当时的脸色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物简介。我真的恨不得做客人,赶紧告辞走掉。带着你和叮咚,一走了之,让那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男人歇够了,没趣了,也只好离开。我和女儿一穷二白,他要看上什么尽管动手。但我不能让出自己的大本营,还有就是顾及到叮咚。对十一岁的她,我总觉得歉疚。那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没有父亲?凭什么没有一个父母双全的完整家庭?叮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意思是,这个人好歹给了我另一半,看在我另一半的面子上,别轰他出去。你看看我,又看看我前夫,我没有给你介绍他的名字。他叫刘新泉,碰巧或不碰巧,你们同姓。刘新泉进一步拿自己不当外人,问你:“你是谁呀?”叮咚赶紧回答:“他叫刘畅,是妈妈的学生,来补习的。”我这时才恢复正常思维,问他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他嬉皮笑脸,说手机换了,没有存我的电话。他又是很当家的样子对你说:“好啦,小同学,今天早点下课,啊!”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每一个字都让我如鲠在喉。他不知道我忍耐是为了叮咚,也是为了给他体面。畅儿,你看出了我的忍耐有多痛苦,也看出我此刻的无助和懦弱。你磨蹭着收拾书和作业本,眼睛不断打量我,意思是只要我一开口留你,你就不走。我叫你和叮咚到她的小屋继续做文言文翻译题。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动作快起来,抱着书本和叮咚离开了客厅。
跟刘新泉几乎是立刻谈崩的。等你和叮咚出去,他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封口,抽出三沓钞票来。那样子是一直瞄准什么货物想买,终于凑齐了钱,扬眉吐气地把钱拍在柜台上,看,老子买得起吧!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跟东欧人、非洲人做了好多年小生意,现在在投资大生意,投资非洲的石油开采!我说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说他跟那个东欧女人已经离婚了,因为他从来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此生他只爱我一个女人。他是来跟我求婚的,求复婚的。我成了个旧时村姑,他拿着厚厚一沓钞票做彩礼自己保媒来了。我好悲哀。跟我相爱过并有过一段姻缘的男人,对我如此一无所知。我叫他把钱收起来。他说钱是我的,我自己可以收起来。我说倒买倒卖假耐克假阿迪达斯蒙骗非洲人民也很辛苦,据说有几次非洲人民受够了中国倒爷的假名牌,烧了中国商人的货柜,所以别拿着钱在这里大方。他笑笑说,对所有创业者,都别问他们第一桶金是怎么淘的。我又问他,离开了东欧女人后,他又经历了多少个不爱的女人?假如我答应复婚,他还有多少个不爱的女人等在前面?等他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来发现他原来不爱她们,跟她们生下一个个无辜的孩子来发现他一点也不爱她们?我把钞票装回牛皮纸袋,让他拿起来走路,接着再去勾引他不爱的女人。他不肯接过我塞回去的钱,挺吓人地跪了下来,说他对不起我,错了,一定好好改。我眼泪流了出来。不完全是给恶心出来的眼泪,还是受了侮辱的眼泪。他居然以为,拿着不三不四的钱就能随便进入我家,招呼都不用打。他坚决不收回他的脏钱,我的动作更狠了,几乎跟他在打架。就像几年前,他跟踪我到琵琶街口的市场,硬要塞给我一包邵店板栗,说是要跟我“找个僻静地方边吃边聊”。他以为我那么贱,一包板栗就能买下我的工夫,让我咽下他一席谎话。这回他把我抬了价:拍出来的几沓钞票都可以买下个板栗摊子了。他看我哭了,误会我是心软了,旧情到底是旧情,再坚定的女人哄到最后都会稀里糊涂和解的。他突然一伸手臂,把我搂紧。我踢打挣扎,他都以为我在撒娇,半推半就。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我的畅儿。你胳膊里夹着书本,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走过来,突然瞪着刘新泉,操起了地上的小板凳。刘新泉赶紧放开我去护他的脑瓜。小板凳并没有砸过来,因此他护脑瓜的动作定格了一刹那,既狼狈又傻的一个反派定格。你把小板凳往地板上使劲一顿,坐在了上面,又挪了几步,挪到茶几前,把书本放在茶几上,身体将就茶几的高度俯下继续做作业,就这样你把补习场地从叮咚房间又搬回了客厅。叮咚也来了,担心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父亲。对她来说,只要父母同时在她面前出现,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场景:一个哭泣,一个叹息,或者一个发怒另一个也发怒。刘新泉说:“小孩子都出去!”你不作声,表示你就是来插一杠子的,插定了。“叮咚你带他出去!”刘新泉还在过男主人的瘾,指手画脚。叮咚上来拉你,你僵着手臂。
叮咚小声说:“走啊,我们出去嘛!”
我突然说:“刘畅,你不要走!”
我好像是在求助你。现在我已经记乱了,我当时是不是真让你护卫我,真让一个十七岁多的男孩给我做主。我大概怕你和叮咚走了,刘新泉会恼羞成怒,打人砸东西或者干出比打砸更可怕的事来。
刘新泉掏出烟来点火。我讨厌任何人在我家放肆,抽烟不征求主人的意见。一看就明白这是个一世都离不开烟、酒、女人的人。钻营和钻空子让他离不开这些低级安慰和刺激。我大声说:“我家不允许抽烟!”他看看我,照样抽。我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说:“抽烟就立刻出去!”
刘新泉笑着说:“叮咚你听见了吧?要是爸爸不抽烟,就可以留下了。”他转过来看着我说:“那我就戒烟喽?”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拎着包下楼梯,楼梯很暗,一个个台阶又不是完全等距离,几乎把我绊倒。我的意思是让刘新泉自己看看,好不好意思待在人家家里,人家恶心得宁可把家让出给他,他还待得下去不。我在二楼到一楼的那组楼梯被刘新泉追上了。大概居民们都在午睡——二中的教职员工终于累到了学生们放暑假,长长的午睡就是他们的奢靡。所以家家户户都很安静,楼梯从六楼到一楼空旷得起回音。他追上我,把我抱住,烟臭的嘴硬贴上来。我怕吵醒邻居丢人,一声不吭地挣扎,也许我的鞋跟踢疼了他,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甩起皮鞋就踢。你能信他曾经也是个文人吗?他曾经也给我拽过拜伦、雪莱,也用七颠八倒的文言文给我写过情书吗?你是想不到的。你从楼上奔下来,叮咚跟在五六米之后,哭哭啼啼。对于我的女儿,这无疑是世界末日。真为难了我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可憎的父亲,可毕竟是父亲,父母相残,受伤最重的是她。你并没有去还击刘新泉,而是先抱起我,查看我是不是被伤着了。你看见我捂住小腹,看见我的米黄连衣裙前摆上留着男人的脏鞋印,突然转身,似乎要去抓刘新泉,但在你转身的刹那他已经窜到楼梯下。楼梯的门口框着一个盛夏的下午,逆着强光他是个黑极了的影子,刚才伤害别人倒把他累着了,他大幅度喘息,喘得全身一沉一浮。抽烟,喝酒,跟无数不爱的女人闹情爱,掏空了他。你轻声问我要紧不要紧,又对叮咚说,照顾好妈妈,就朝一楼追去。结果发生了什么?刘新泉在你刚转身时就拔腿跑了,是吓跑的。
回到家我在卫生间洗了脸,梳理了头发,但还是不愿意出来。这一面的我实在不堪,跟课堂上教你们爱中国文字和语言美的丁老师太不一样了。这个被烟臭的嘴贴过的被肮脏的脑子惦记的女人简直是那个丁老师的阴影,一团扭曲暗淡的影子。你不放心了,轻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问我:“没事吧?开开门……倒了一杯冰橙汁……”现在回想起来,有很长一个阶段你在私下里不叫我丁老师,也不敢用手机里的称呼“心儿”,你把称呼含混掉,直接说事情本身。滑稽的是我天天教你们“主谓宾”,教你们“代词、介词、连词”,可在那段时间,你跟我说话常常没有主语和宾语。我开了门走出卫生间,你和叮咚担心地看着我,又互相看看。你们两个人年龄相差六岁,却是一模一样的无邪无辜。我叫你回家,向你道歉,补习补成这样,真对不起你。你非常知趣,把书本整理好就离开了。晚上你发来短信,说自己父母都有饭局,想问我和叮咚愿不愿意一块儿吃晚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半亩园”。我说还是去我父母家吃冷面吧。在父母家我收到刘新泉的短信,说今天的事全都怪他,他操之过急,希望我的气消了以后好好考虑他的复婚提议,他还会再来看我和叮咚。我明白他是会再来的。假如复婚谈判彻底谈崩,他怎么可能白掏三万块钱呢?就是为三万块钱他也会再来找我。万一我不如他了解的那么硬气,那么高贵,赖下那三万块,他也要从别的方面捞点本回去,以他油嘴滑舌的“爱”,加上那笔对我来说数目巨大的钱,他不信他一点本都捞不回。我后悔当时忘了把钱从楼上给他扔下去,现在好了,给他留下了个重要事由需要收尾。
这就是天一毫无音信的那一周发生的事。
我带着你和叮咚从父母家离开的时候,天一发来短信,说对不起,他不该跟我生气。我又吃惊又懵懂:原来他在跟我生气?什么原因?我怎么不知道?此刻他为生气反省,那么就是跟我和解,原谅我了。从我惹他生气到被他原谅,整个过程我都是浑然无知。无论如何,和解就好,我不想追究让他赌气又让他原谅的始末。我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脑子里想的是刘新泉再回来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没有回复天一的短信。毕竟那么多的事让我头疼啊。他在亲戚家所有的不顺心是我后来知道的:他的远房表叔需要家教不假,但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看管他孩子的孩子王。天一每天十四小时看管那四个超生的孩子,原以为他们的父母生意太忙,结果他们日夜忙在麻将桌上。他跟我赌气的原因,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原因出于他的臆想:我鼓励他去义乌打工挣钱,是为了让你跟我贴身补习。他在情绪失控时把这叫做“喜新厌旧,移情别恋”。
他刚跟我和解,又来一条短信,告诉我那短信是他在七天前生我气的时候写的,因为当时太悲哀太怨恨没有发给我,存进了草稿文档。短信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你老了,容颜早已衰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真正爱你的是谁。那时也只有一个人还像现在这样爱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吧。”落款也有种令人惊悚的遗言感:“天下唯一最爱你的人。”就这样,我这个无辜获罪的人,又被无故开释。
我从父母家一路开车到宿舍楼下,才发现错了,因为该先送你回家的。
畅儿,你当时脑子也在开小差,没提醒我把车先开到你家。我们是下了车才发现行车路线的错误。一个邻居从楼里出来,说天刚黑的时候来了个中年男人找我,在楼下抽了两根烟,好像在等我。她告诉我中年男人的个头和胖瘦,不用听她说完我就知道狼又来了。他消费了所有不爱的女人之后,非要到我这里来抓紧时间浪子回头,比当年热恋追得还紧。而这个浪子忘了几小时前还踢过我几脚,那双在几大洲踏过黑道白道的脚在我裙子上留的鞋印还在盆里,没来得及洗。我问女邻居,那人什么时候走的。回答说没看见他什么时候走的,天黑之后就不见了。我前后左右扫视一眼,搜索他伏击的方位似的。你看出了我的恐惧。我的确恐惧,万一刘新泉这些年学了什么高明手艺,把我的门锁弄开,此刻正坐在我的客厅里,噩梦将正式开始。你说你要送我进门。我身不由己地让你陪伴我上了楼。打开锁,又开了灯,我站在门口再一次扫视,好像这个家需要重新辨认,每个角落都可能掩藏那个不速之客,每件家具都可能背叛我,成为他打砸我这个家的武器。家似乎还是我和叮咚的家,还是我走前的样子,但又似乎每件东西都不再那么无辜,不再那么可信,或许干脆说,这个家多多少少失去了贞操,被浪荡的目光亵渎过。
“你害怕吗?”你问我。
我心神不宁地笑笑。
然后我一面走进客厅,一面嘱咐叮咚去开热水器烧水,抓紧时间洗澡睡觉。你打开我家唯一的空调,转过身对我说:“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们?”
“我那么没用?还要你一个孩子陪?”我说。
其实你看出我口是心非,看出就你这样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我都用来为自己壮胆撑腰,你那还有大量成长空间的身体,已经被我看成靠山。
叮咚小脸木木的,她也在怕。天下孩子头一怕就是怕父母恶语相向,她十一岁的心里,家破比国亡的灾难还大,大得多。
我的怕要复杂得多,复杂得难以启齿,它包括怕自己。其实主要是怕我自己。我恨刘新泉,假如说和平时代的我有一个具体敌人,就是穿着粉色衬衫公然在我的禁烟区抽烟的男人。他来和我和解,而我们之间早过了和解的点,过了两股道岔可以被扳成一股道的点,连站都早过了。但是这恨毕竟始于爱,可以说这恨就是被伤得血肉模糊的爱,是撕破了皮肉拽出一堆丑陋下水的爱,是爱的尸体。想到在楼梯上他贴上来的嘴唇,那个烟熏火燎的亲吻被他强按在我的嘴唇上,他几乎成功了,只要我稍微被动一点,稍微再堕落一点,他就全盘成功。偶然的破碎梦境里,一对二十出头的男女那么快乐,醒来会错愕很久,那对年轻男女竟然是我和刘新泉,他在我心里竟然没有死透。会暂时复活吗?我不知道。在我心里走向两极的爱和恨会转化吗?我也不知道。或者它们会同时放弃,就让肉体做它的生物选择?我更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肉体在那一瞬间会做出什么样的生物选择,可能它顺遂爱的激情,也可能反之,被恨的激情支配,去反攻,去杀伤。肉体的两个选择都不会美好。
但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我的畅儿,这么复杂的怕,复杂的爱和恨我怎么能指望你懂?你的心地就是我童年的盛夏,远在污染和雾霾发生之前,那时的盛夏要么是阳光要么是阴凉,不容灰色地带。
就在这时,天一又一条短信到达了:“还不理我吗?我承认我妒忌了,但是妒忌的起点总是爱。”
可不是吗?很多不美好的事物起点都是爱。连我对刘新泉的恨最初都是出于爱。他拿着三万块找上门,忍受我的冷脸和白眼,也自认为出于爱。
我这儿都出了敌我、生死大矛盾了,天一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矫情芝麻绿豆的人民内部小矛盾。我还是顾不上搭理他。我当时要顾及一下他的心情就好了。可是我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做老师,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老练、成熟、有担当的丁老师。天一不知道他短信到达时我正在你面前做不知所措的小女人,丢尽了那个班主任丁佳心的脸。
畅儿问我是谁来的短信。我说是一个朋友。我不想告诉你实话。够乱了,别扯出更多头绪来。你不放心地看着我。我笑了下说,真的不是叮咚父亲的短信。我说不早了,开车送你回家吧。
你坚持要自己打车回家。我问你身上有零钱没有,你说有。走到门口,你拧动几下门锁,告诉我明天就带一个更结实的锁来给我装上。你的样子大概就是你们这代人所崇尚的酷,完全像个小大人,可又是那么纯洁的小大人,没有大人的浑浊,腐败。成年人的年岁把污泥和智慧一块儿积淀,光要智慧行吗?不行,那是套餐,必须连污泥一盘子端走。我刹那间恨自己为什么是个成年人,积淀了几十年污糟的爱和恨;我恨不得自己年轻二十岁,什么都能干净起来,开始一场单纯干净的恋爱。假如上天能许我这一愿,我会爱这天晚上的你,畅儿。我把你送到门外,你嘱咐我锁好门,又在门外检查一番,才跟我说“明天见”!
我回到客厅,看见那三万块钱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才确信家还是原先的家,那个沾过无数女色的人没有闯进来,玷污我和叮咚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