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在法庭上就呕吐起来。
刚才法官读完判决之后,法庭寂静了一刹那,顿时炸了锅。他听见自己母亲的嚎哭和嘶喊,听见旁听者的热烈议论,还听见鬼怪的一声“呕”,然后他看见地上一摊黏稠液体。他吐了。呕吐物清冽透明,因为他头天晚上没有吃饭,太忐忑了,第二天就是他的审判之日。不用谁告诉他,他仅有的那点法律知识也让他明白,十八岁的生日前和生日后作案,会在判决上有什么区别。
他选择十八岁零一天来行凶是有意的。但他不会把这一点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律师。十八岁准许人做许多事,准许一个人选举自己的领袖,也准许被选为领袖,允许参加军队,拿起真正的杀戮武器,准许驾驶,准许一个男孩撕碎“未成年人保护法”的襁褓,成为男人——那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男子汉。十八岁的男子汉杀人放火都由自己承担,而不去连累父母和其他人。最重要的是不去连累他的心儿。而从前的十八岁更好,应允人更宽泛的权利,比如嫁娶。要是回到那时的十八岁,他也许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求婚,他会跟她说:嫁给我!让多嘴长舌的人们说去吧,年龄差异和爱相比也算障碍?来吧,永远做我的心儿。而他的十八岁缺失了这项最美的应允。
但无论如何,十八岁该有些重大宣告。当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晚自习尚未开始,他在校园外的小卖部买了一箱啤酒,请全班同学一块儿喝。男女同学都拿出饭盒、饭碗盛酒,女同学们也小小开戒。十八岁了,想喝酒就喝,看谁敢拦着。喝酒本身就是权利的宣告。同学们非常助兴,有人建议为六月初的高考而干杯,但这提法立刻被反驳:为六月初大家将结束复习的折磨而干杯。有人提议为丁老师干杯,因为丁老师将作为大家的精神领袖带领大家挺过高考的酷刑。十八岁的寿翁举着啤酒瓶站上课桌,为十八岁所赋予的一切权利干杯,十八岁可以参加选举,意味着可以选举改革考试制度的教育部长!同学们撒野地吼起来。他们做了小半年的高考题都做老了,做驼了,丰富而复杂的世界对于他们就剩了ABCD四种选择,就剩了正确和错误的答案。而那一刹那他们都恢复了十八岁,四十多个人的青春就在那一刻杀了回来,报复性反弹,于是显得更野。上面几届校友一完成高考就把书撕碎,像是蚕蛹终于熬成蛾,急不可待地咬破茧子,飞将出去。撕书的日子不远了,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这天他们被那点啤酒提前催成了蛾,却没有咬断茧丝的力量,在茧子里无望地扑腾。
邵天一在大家最热闹的时候站起来了。他浑厚的男中音很克制,请大家不要把教室弄成疯人院,他都听不见自己的默读和心算了。没人理他,尤其十八岁的寿翁刘畅吵得更凶,大声宣布十八岁可获得的一条条权利,每一条权利都是一句祝酒词,让一个个冒泡的饭碗、饭盒碰杯。邵天一没有再说什么,掏出一张面巾纸,撕成两半,又搓成两个纸球,塞进耳朵。大家从来拿他黄金般的沉默无奈。等到所有酒瓶快空的时候,邵天一拿起书包站起来。他坐在最后一排,站起来的动作把课桌猛然推动。他的课桌于是成了推土机,轰隆隆地推移了前面一系列桌椅。冲击波波及刘畅所站立的那张课桌,后者摇晃一下,扭脸看着前者,然后慢慢转过身。两人对视了一秒钟,刘畅穿越过课桌的浮桥,向邵天一冲去。要不是几个男同学拦得快,他会直接从桌上朝邵天一跳下去,给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增加一个相扑节目。
“判处……死刑……十天之内……提出上诉……”法庭上的人们沸腾得像十八岁生日的啤酒泡,一张张脸都是丰富的泡沫,接近炸裂。假如十八岁的生日晚会上邵天一没有跟他作对,他还会不会在第二天对他下手?他不知道。
最凄厉的哭声来自一个烫头发的女人。烫头发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女人都会哭丧,母亲为他提前哭丧:“畅畅!妈对不起你!怪妈呀!救救我的孩子!”
人们目送他被法警押出侧门。
囚车停在侧门口,大张开门,两双手把他直接从法院侧门塞进车里。车厢两边各有一排座位,已经坐满了荷枪实弹的法警,兵马俑也比他们表情好些。锁在脚镣手铐里的他还占用那么多兵力。他以为会让他坐在两排军靴之间的地面上,传说那是囚犯该待的地方,但最后一个上车的人把他摁在左侧位子上,一边各有三个警察。最后上来的人大概是法警长官,兵马俑头目。法警长官是他父母的同代人,把他摁在座位上的动作带有长辈的怒其不争。对面坐着的两个警察之间有一孔小窗,随着车缓慢的启动,小窗开始放映城市的天空和树木,秋天的树和天空。“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丁老师那么陶醉于这两句诗,带着全班四十五颗心一块儿醺醺然,当时不爱语文的他不醉也身不由己。他眼泪汪起来,丁老师醉心的秋天随着他的宣判来了,美丽的秋天宣判了他,让他看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他看见沸腾的人群从法院大门溢出来,潽了一马路。不知有多少人目送他。不管人们穿什么颜色衣服,挤成一大团时总看上去是黑的。他突然看见黑黑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高大影子,微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高的肩膀老挎着单肩书包似的,尽管他改背双肩书包很久了,但他两个肩膀永远回不到一条水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