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笔保护费,只塞住大世界老板二先生裤袋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安稳日子。真是他娘跟人跑没了!张天师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起来。但是二先生叫他去,他马上乖乖去。

    在二先生经理办公室门口,他看见所罗门向二先生点了一下头,拿起他那顶黑色高礼帽出来。所罗门的脸色不喜不愁,侧身走过他,依然一脸傲气。

    张天师进去后,规矩地站在桌子边。二先生的领带打得不怎么周正,他很不耐烦地对张天师说,“你看这几天飞机又炸上海了,人心惶惶,这大世界生意不好做,你的班子得拿出新招。明白吗?我不能跟那么多人打交道!”

    昨天飞机确实来过,野马式来煞东洋鬼子的魂。

    张天师额头上冒出冷汗,二先生故意借飞机当个借口,丢出话头来。“人心惶惶”?小日本要败了,上海人玩得更欢。张天师觉得这个二老板可能想收缩银根打自己的算盘。加新招?从哪里来?不管什么原因,说不定明天就把他从大世界里踢出去。


    桌上电话响了,二先生慢慢接过来,但是一听,马上神气急急地问:“大先生什么时候到?”

    张天师在年轻时,远远见过青帮头子大先生一眼。当时很想拜见大先生,可惜不得其门而入。自从做了杂耍,吃这种江湖最末流的饭碗,那个愿望减弱了,并不是不想,而是自惭形秽。

    “赶快准备。”二先生叫房外副手:“唐生!”看见张天师愣在原地,皱皱眉头,“没你的事了走吧。”张天师见一个四十岁瘦个子的人毕恭毕敬地跑进来,张天师知趣地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过身来。

    唐生恭恭敬敬地说:“掌柜的,请吩咐,小人照办。”

    “一步也不能有差错。”二先生说。

    在门外,张天师想至少可以跟这个跟班说一句,但是他还未开腔,便遭到呵斥。“走!”他动作慢一些,那个唐生就不客气了:“呆在这儿做丧门神,还不快走!”

    被那姓唐的赶出二先生办公室,张天师在过道上呆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脸上淌着汗珠,赶快用袖子抹去。他明白必须马上去找所罗门。

    在这洋鬼子可能去的场子里挨个儿寻了一圈,就是那个最让所罗门嘲笑的幽梦时装表演厅也去了,不见所罗门半个影子。找人是焦心的,他渐渐地失去耐心,觉得所罗门在和他捉迷藏。天师班实在太小,撑不出那么多新戏。但是万一所罗门先找了别人合作,那么天师班就只有滚出大世界,又得到街头卖艺。

    他头发急得都竖起来。二先生的话里,有暗示,只能跟一个班主打交道。这就是要他们自己去谈如何分成。天下风水轮转,又该他求人了。

    天昏昏沉沉,起雾了,确实是雾,浓淡中呈现丝丝玫瑰色。我主显验,与我立约,我就把自己递到你万能的手上。所罗门在大世界屋顶花园,好像是喝醉了,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握着一个胖身子瘦颈子的洋酒瓶。

    张天师一上屋顶花园,脸上露出笑容。小不忍则乱大谋。

    所罗门倒是先说为快,“天师,要我国王级别向你道对不起了?”他笑了。

    “恰恰相反,是小弟不周,望兄千万恕罪!千万恕罪!”张天师口气真诚。

    “不必了,其实不就是偷袭一下砸破头皮吗?天还没塌下来,没什么了不起!”

    “那饭钱――今天拿到场费我就捧上,老兄,是我请你。”

    “客气什么呀?天师。我还缺那几个钱?你担心了吧,若是我也未带够中储券,也可以变点戏法,变几张钞票出来。吹一口气就行!”所罗门虽然脚下的步子不稳,但一点不像喝醉的人。有人比他难堪,他就舒服。

    加里坐在池旁洗塔罗牌,切牌,整叠翻牌。张天师的面前出现一个三层的星形图案,牌全都面朝上。他讨好地问:“小王子在玩什么?”

    加里手里只有一张世界牌,说:“我在玩‘所罗门之星展开法’。能打通古今,知晓未来。”

    张天师看着那头所罗门又瞧瞧加里,干脆蹲了下来。

    加里将牌收拾成一叠,头也不抬,轻声说:“密斯脱张,想问什么不要说出口。”

    张天师一听,愁着的眉头松开,拍拍加里的膝盖:“棒小子,就请试一张。”

    加里手指点点牌,“Please。”

    张天师抽了一张,是个西洋女子,穿一身花衣,袖子领口是大纱摺,鼻子尖尖的。

    张天师心里在说,“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凭我事事恭敬,难关指条活路。”

    加里也抽出一张,没有给张天师看。

    “两张牌拼出什么意思?”

    “不弃不离。”加里说。“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张天师高兴地说:“答了,答对了。太好太好!”

    所罗门早就耐不住,看到这里,就走了过来,把手里的瓶子搁下:“我说殿下,变戏法还能算自己?”

    张天师说有本事不在年少,当年罗成打大唐一片天下。

    所罗门一把他拉到一边才说:“想嘀咕什么?现在嘀咕吧!”口气里充满了不满。

    张天师心里有谱了,就说:“二先生说生意难做,你考虑好了我的建议吗?”

    “什么建议?”

    “那天我说的,我们合起来做戏法呀。”

    “可以。所罗门王一向广收天下英雄。”

    “当然是我天师帐下豪杰多。”

    所罗门王声音突然提高:“本来你们中国的杂耍就是来自我们西方。”

    张天师一听,几步跳坐在栏杆边上,也不怕掉下五层街去,他高声讲起来:“你们的魔术,是我们中国大师常钟林到伦敦教你们的。‘逃跑之王’胡迪尼也来拜见大师,求一张合影留念。你这门魔术本事,源头之恩不能忘,中国国粹,还能让洋人占先?”

    所罗门王走过去,同样坐在栏杆边上,面朝张天师,朗朗说开了:

    “张天师啊,我知道你的来历,你瞒过众人,瞒不过本王。你原名张道陵,中国史书上,说你身长九尺,绿眼珠有三个角,长胡子过膝,不就是活活一个胡人?你七岁能读经书,九岁才懂一点欧几里德柏拉图。你隐居深山之中。皇帝请你做太子的师傅,你摆足架子不去。你修炼仙丹,三年还是不成,遇西天来的神人――那就是我所罗门王――指点,才明白水是H2O,还是得学点化学舍密才行。”

    张天师笑笑,接着所罗门的挑战话说下去:“你在山上呼风唤雨,招天兵天将与恶魔大战七天七夜,你手一指,火焰从哪里来烧回哪里去。你救活成千上万的以色列子民,他们追随你。了不起,了不起,老弟。你就是在一个地方――中国上海――吃不开,干巴巴只有一个屁虫跟着。”

    “一个王子胜过你一个班的苍蝇。”

    两人一起说,张天师停下来,哈哈一笑:“你先请说。”

    “你笑什么?”所罗门质问张天师。

    张天师说:“我笑我有如此能耐,还得在这儿千求万求你老弟与我一起合做一台节目,讨口饭吃。”

    “看来我虽然有个通晓中国万事的王子,对贵国的了解,还得重新从你这儿开始。”所罗门王口气变了一点,他从栏杆边上跳下地,走过去,拿起他的酒瓶,又喝了起来。酒垫瓶底了,一大口就干净了,再没喝的。他手里拿起瓶子,瓶子竟然滴溜溜地在手心旋转起来,好久才一抛落地,完好无损地搁着。

    张天师也跳下地,他的脚勾过瓶子,瓶子旋一个球形。两脚一勾一搭,瓶子从左滚到右,又从右滚到左,全是一个接一个圆圈。

    他做完这一套看家本领,对所罗门说,在楼下准备舞台道具的丫头男孩都是他从小拾来,手把手教大的,他的班子搭起来很不容易。

    所罗门说,他在上海滩这二十年来的经历,说给谁听,谁都无法弄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幸好这次有机会一展身手,哪能屈居别人门下。

    所罗门掉头就走,加里也紧了上去。

    张天师赶忙叫道:“行了,行了,今天我张天师服了你!我尊敬的大王,你有什么好建议?”

    加里半转过头来说:“既然兰胡儿不是你亲生女儿,借给我父王当助手。”

    “给你们用?”

    所罗门站住了:“演‘分尸四块’,还有‘千刀万剐’。这种魔法,要一个看见刀锯不怕的人。依然让你当老板,这是天下少有的合算生意!”

    张天师感觉到这肯定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话,设的陷阱,让他往里跳。

    加里与所罗门根本未看对方一下,但那默契,什么时候该说啥话,滴水不漏。明摆着所罗门也遭到了二先生的警告,同样的警告:若没有好节目,就得从大世界滚蛋。借走天师班的人,还免费,他气不打一处来。

    “你明明是算盘精的犹太人!居然自称俄国人?”张天师讥笑起来。

    所罗门一点不生气,他看看头顶有点乌云的天空,然后慢慢地说:“难道我关进集中营,你就能独占这大世界的戏场子?这年头,不就是俄国人才能打进柏林?哪个不是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