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精妙的骗局 九月
佩里格林·斯莱德打定注意要对那天将要完成的这件事保持沉默。他欣喜地发现,艾伦·利—特拉弗斯也是守口如瓶的典范,甚至根本没提起过那件事。尽管如此,他们每次在走廊相遇时,斯莱德都会向他露出灿烂的笑脸。
利—特拉弗斯开始担心了。以前他常常认为这位副董事长是位花花公子,他也曾听说过,中年男士因婚姻单调乏味,偶尔会在外面搞同性恋。作为四个孩子的父亲,他由衷希望斯莱德没有看上他。
九月八日上午,达西大厦拍卖大厅响起了熟悉的激动人心的嗡嗡声,那是肾上腺素激发的冲动,是对身处艺术界为鉴别糟粕而辛勤劳动的一种补偿。
斯莱德已经关照受人尊敬的搬运工头头伯特伦早点来,并向他交代了所有细节。在为达西大厦服务的岁月里,伯特伦已经见证了达西大厦所有权的五次更替。作为一名刚从部队转业的年轻人,他继承父业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他参加过达西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达西老先生的退休送别派对。达西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即使是当时刚入职的搬运工,也被邀请来参加派对,但这是最后一次全体参加的活动。后来的管理层再也没有这样款待过他们这些普通职员。
伯特伦是达西大厦最后一位戴着黑色圆顶硬礼帽工作的人;他曾经在大楼内搬运过总值几十亿英镑的艺术品,从来没对这些东西动过坏脑筋。现在他坐在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穿过他那海象般的大胡子,把一杯又一杯的茶送进嘴里。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他要穿上一套蓝色哔叽西服坐在大厅后方,手里拿一块投标牌子,而且他只为一件作品投标。他已经看过挂在钩子上的两只死鹧鸪,这样他就不会错误地为其他静物画投标。他也已经被告知,要记住作品的题目是《猎袋》,斯莱德先生会在台上清楚地念出那个名字。
最后,保险起见,他还被告知,要注意斯莱德的脸部表情。如果斯莱德要他投标,而他还在犹豫,斯莱德会快速地眨巴一下左眼。那是要他举起手中牌子的暗号。伯特伦又去泡来一杯茶,然后去上了第四次厕所。斯莱德要求的最后一件事,是要他的托儿在关键时刻离开现场去洗手间。
艾伦·利—特拉弗斯已经选定了一份颇具价值的油画清单。最耀眼的是两幅前拉斐尔派的画作,一幅是米莱的杰作,来自于一位最近过世的收藏家;另一幅是霍尔曼·亨特的作品,已有多年未与公众见面了。紧随其后的是另两幅同样重要的油画,两幅出自约翰·弗雷德里克·赫尔林之手,另一幅则是詹姆斯·卡米克尔创作的怒海征帆图景。
拍卖于十点整准时开始。投标很勇跃,大厅里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倚靠在后墙边。斯莱德有三幅静物画,题材都与猎物和猎枪有关,他决定把那幅苏格兰作品作为这一批次中未列名的第四幅进行拍卖。谁也不会感到惊奇,事情可在几分钟内解决。当他与挤满大厅的人群打招呼时,表现得极为和蔼可亲。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伯特伦坐在拍卖大厅后方,眼睛凝视着前面,牌子放在膝盖上。
在台上,当一批批拍品在接近或超过高位估价卖出时,佩里格林·斯莱德表现得相当幽默,甚至笑容可掬。他能够认出大多数投标人,但也有十几个是他不认识的。他偶尔会看见天花板上的电灯反射在厚玻璃镜片上的一道光芒,那属于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一个穿深色西服的人。
在工作人员搬走一幅图画、把另一幅放置于画架上的短暂间歇里,他示意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到他身边来。他俯身向前,轻轻咕哝了一句:“坐在倒数第三排左边的那个日本人是谁?”姑娘走开了。在下一次更换画作时,姑娘回来,把一张小纸条递到他手里。他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展开那张纸条。他看到的内容是:
“山本义弘先生,大阪画廊,东京和大阪。他带来了由东京银行签发的金额为十亿日元的一份信用证汇票。”
斯莱德绽开了笑容。十亿日元相当于两百万英镑呢。没有问题。他确信以前听说过或读到过山本这个姓氏。他没记错,那是当年偷袭珍珠港的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他不可能知道,这个同姓的日本人这次是来达西大厦搞一次类似的偷袭行动的;他也不会知道,东京银行的那份信用证汇票是苏茜用电脑完成的杰作。
山本先生在一些寻常作品的拍卖初始阶段投了几次标,但没有坚持不放。在画作最终拍定成交之前,他撤出来让给了其他投标人。尽管戴着难以看透神情的厚眼镜片,他已经在人们心目中树立了一位真诚买主的形象。
四幅静物画中的第一幅拿上来了。那三幅列上目录的画都是由相对来说不太出名的艺术家创作的,分别以五千至一万英镑的拍卖价售出了。当第三幅画被搬走之后,斯莱德用一种淘气的幽默口吻说道:“还有没包含在目录里的第四幅静物画,是后来加上去的。一幅很不错的小画作,由来自苏格兰高地的艺术家科伦·麦克菲创作。”
科利·伯恩赛德没能抵挡住诱惑,他还是把自己姓名——至少是名字的一部分——放进了那位艺术家的称呼里。这是唯一一个能认出他的地方。
“标题是《猎袋》,”斯莱德清晰地说道,“有投标的吗?一千英镑有人要吗?”
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后面有人同意一千英镑。有超过一千的吗?”
另一块牌子举了起来。那人肯定是近视眼。其余投标人、交易人、收藏人、代理人和画廊主都难以置信地盯着看。
“向你挑战了,先生,出价两千英镑。”斯莱德说着,眼睛盯住伯特伦。他闭了一下左眼皮。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三千英镑,”斯莱德说,“有出四千的吗?”
大厅内一片沉默。然后日本人点了点头。斯莱德迷惑了。他能够看见那人厚重的黑发中夹杂着白丝,但那杏仁色的眼睛被啤酒瓶底般的厚镜片遮盖得不可捉摸。
“你这是投标吗,先生?”他问道。
“嗨。”山本先生说着又点了一次头。他的声音像是电影《大将军》里的三船敏郎。
“请你把牌子举起来好吗?”斯莱德说。日本人清楚地说:“哦,好的。”他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四千英镑。”斯莱德说。他依然很镇静,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任何人出价高于反应迟钝的伯特伦。在接到暗示后,伯特伦又举起了牌子。
大厅里最迷惑的人莫过于此刻倚靠在后墙上的艾伦·利—特拉弗斯。他从来没看见过或听说过《猎袋》,要是他见过或者听说过,这画早就在回萨福克的货车上了。目录已经印成之后,要是斯莱德想在拍卖时添加一件作品,他应该会提起。还有,麦克菲是谁?他从来没听说过。也许是斯莱德打猎时的同伴的先人。现在价格已经超过了五千英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关系,任何物品都可以获得一个体面的价格,对这件破烂货来说,这已经是个奇迹。赚取的佣金可使董事们喝上一阵名贵红葡萄酒了。
在此后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利—特拉弗斯开始感到不安。他能够看见后脑勺的那个日本人一直在点头,口中说着“嗨”,而坐在更靠后部,在柱子后面、在他视野之外的某个人,一直在与他咬价。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一幅丑陋的烂画,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拍卖大厅已经陷入了沉静。价格已经上涨到五万英镑。
利—特拉弗斯拖着脚步沿后墙走过去,走到柱子旁边才抬头看。他差点心脏病发作。看在上帝的份上,神秘的投标人原来是伯特伦。那只能意味着,斯莱德想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
脸色灰白的利—特拉弗斯遇上了大厅另一头的斯莱德的目光。斯莱德微微一笑,又向他挑逗地眨了眨眼。这就明朗了。他的副董事长一定是疯了。他匆匆走出大厅来到了分发牌子的姑娘们那里,抓起一部内线电话打到董事长办公室,要求盖茨黑德公爵接听,因为他有急事要汇报。
在他回到大厅之前,价格已经拍上了十万英镑,而且山本先生仍然不想退出。斯莱德现在正以一万英镑一次的加价往上拍,心里已经非常着急。
只有斯莱德一个人知道,两只死鹧鸪下面是一幅价值几百万英镑的杰作,但日本人为什么还在出价?难道他也知道一些内情?不可能,这幅画是在无意间闯进圣埃德蒙兹伯里分部的。难道卡彭特教授在远东的某个地方说漏过嘴?同样不可能。难道是山本先生独独钟情于这幅画?难道他一点品位也没有?难道他认为,东京和大阪的那些大亨会涌向他的画廊,用昂贵的价格买下这幅破烂画?
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什么问题呢?他不能拒绝山本先生的出价,更何况是当着整个大厅人群的面。但因为知道鹧鸪下面是什么,他也不能暗示伯特伦停止投标,让这幅作品流向日本。
其余竞拍人意识到眼前出了怪事。这种事情他们以前谁也没见过。台上展示的是一幅极为丑陋的作品,一般也就只能在地摊上看到,而现在两个投标人却把它的价格抬上了天。一个是蓄着海象般大胡子的古怪老头,另一个是寸步不让的日本武士。他们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有内幕。
他们全都知道,美术界不适合胆小鬼涉足,和这个行业里的某些诡计比起来,科西嘉的杀手看上去简直像是牧师。在场的每位专家都记得那件真实发生过的事:两个艺术品商人去一座残破古旧的庄园参加展卖会,其中一人发现了一幅画有一只死野兔的静物画,这幅画就挂在楼梯井旁,甚至没有参展,但他们基于第六感把它买了下来。死野兔原来是一代大师伦勃朗记录在册的最后一幅油画。谁能肯定卧病在床的伦勃朗不会画出眼下这幅那么难看的鹧鸪呢?于是他们现在睁大眼睛盯着看,寻找隐藏在其中的天才手笔,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拍卖仍在继续。
在拍至二十万英镑时,门口有一阵骚动。人们让出一条通道,脸色阴沉的盖茨黑德公爵走了进来。他靠在后墙边,像是一只随时要啄食活肉的秃鹰。
拍上二十四万英镑时,斯莱德的自我控制开始崩溃。一层细密的汗珠出现在他的前额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特别显眼。他的音调已经高了好几个八音度。他内心有个声音正在尖叫,想让这场闹剧停下来,但他没法停住。他那精心编写的剧本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在二十五万英镑时,他左眼周围又因为神经性痉挛开始跳动。大厅的另一头,老头子伯特伦看他不停地眨眼就继续投标。这个时候,斯莱德想要他停下,但伯特伦知道他所接到的命令:一次眨眼,一次投标。
“超过你了,先生。”斯莱德朝日本人发出粗砺的叫声。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他祈求这场噩梦能够就此结束。山本先生以清晰的声音说道:“嗨。”斯莱德的左眼飞快地颤动起来,于是伯特伦又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在达到三十万英镑时,利—特拉弗斯愤怒地在公爵耳边说了些什么,秃鹰于是果断地从墙边朝他的雇员伯特伦移动。静悄悄的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日本人身上。他突然起身,把牌子往座位上一放,朝佩里格林·斯莱德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向大门。人群让出一条通路,就像红海为摩西让路那样。
“一,”斯莱德有气无力地说,“二。”
他的槌子敲在台子上,整个大厅沸腾了,一如每次不堪承受的紧张局面过去之后,每个人都想和邻座说点什么。斯莱德有点恢复过来了,他擦拭脑门,把余下的拍卖工作交给利—特拉弗斯后走到台下。
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伯特伦走向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准备去泡一壶好茶。
公爵转向他的副董事长,厉声道:“我的办公室。五分钟内,劳驾。”
“佩里格林。”当董事长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时,公爵开始说话了。没有叫他“佩里”或是“老伙计”。连表面的友善也不见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干什么?”
“主持拍卖。”
“别对我装疯卖傻,先生。两只鹧鸪的涂鸦画,那是垃圾。”
“初看时是这样。”
“你想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为什么?”
斯莱德从胸袋里取出那两页信件,以及科尔伯特学院的卡彭特教授出具的那份报告。
“我希望这能够解释一切。原本最多五千英镑就能拿下。要不是那个发了疯的日本人,我早就到手了。”
盖茨黑德公爵在窗户前的阳光里仔细阅读了报告。他的表情变了。他祖先靠杀人抢劫成了名门望族,与本尼·伊文思一样,祖宗的基因是顽强的。
“情况不同了,老家伙,情况完全不同了。还有谁知道这事?”
“没了。我是上个月在家里收到这份报告的,一直亲自保管着。斯蒂芬·卡彭特、我,现在还有你。就这些。我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么原主人呢?”
“一个白痴苏格兰人。原先我向他报价五万英镑,但那傻瓜回绝了。我留着那封信和他拒绝时的电话录音。现在嘛,当然,我希望他当时就同意了。可我没法料到今天上午那个疯狂的日本人会来这么一出。该死的,他差点把宝贝从我们手中夺走。”
公爵想了一会儿。一只苍蝇在窗玻璃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如同寂静时响起的电锯声一样。
“契马布埃,”他喃喃地说,“杜乔。天哪,我们达西大厦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的作品了。七百万?八百万英镑?听着,立即与这画的主人结清账。我会批准的。你希望谁来负责修复呢?科尔伯特学院?”
“那是一家大机构,人多嘴杂。我想把任务交给爱德华·哈格里夫斯。他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他单独工作,口风很紧。”
“好主意。就这么办吧。由你负责。修复工作完成后告诉我。”
爱德华·哈格里夫斯确实是独自工作,他生性阴郁、行踪隐秘,在哈默史密斯开了一家私人画室。在修复以及去除名画表面图层方面,他无可匹敌。
他阅读了卡彭特的报告后,想与这位教授进行一次面谈。但要是卡彭特教授获悉一笔可观的佣金落入别人的腰包,也许会勃然大怒,于是哈格里夫斯决定保持沉默。但他知道科尔伯特学院的信纸、信封和教授签名的权威性,所以他以这份报告作为他自己的工作基础。在斯莱德亲自把这幅苏格兰静物画送到他的画室时,他对这位达西大厦的副董事长说,他需要两个星期时间进行修复。
他把画作放在朝北窗户下的画架上,头两天里,他只是盯着它看。必须极为细心地把上面那层维多利亚时期的厚重油彩去掉,这样才不会损坏底下的那幅杰作。等到第三天,他开始工作了。
佩里格林·斯莱德在两个星期之后终于接到电话。他已经等不及了。
“嗯,怎么样,我亲爱的爱德华?”
“工作已经完成。静物画下面的作品现在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
“色彩怎么样?与画上去的时候一样鲜艳吗?”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线路上的那个声音说。
“我派车来接你。”斯莱德说。
“也许我该带着这幅画一起来。”哈格里夫斯谨慎地说。
“好极了,”斯莱德绽开笑容,“我的宾利车半个小时内来接你。”
他致电盖茨黑德公爵。
“干得真牛屄!”董事长说,“让我们来揭开它的面纱。我的办公室,一千两百点钟。”
他曾经在冷溪近卫步兵团当过兵,在与部下讲话时喜欢加一些军事术语。
十二点差五分时,一名搬运工在董事长办公室支起一只画架后离开了。十二点整,爱德华·哈格里夫斯在佩里格林·斯莱德的陪同下,用软毯子包裹着那幅蛋彩颜料的木板画,走进房间。他把画作放在了架子上。
公爵已经打开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他为每位客人倒上一杯。斯莱德欣然接受了。哈格里夫斯犹豫着没有接受。
“那么,”公爵绽出笑脸说,“我们得到的是什么?杜乔的作品?”
“呃,这次不是。”哈格里夫斯说。
“给我个惊喜,”斯莱德说,“是契马布埃的作品?”
“确切地说,不是。”
“我们等不及了,”公爵说,“来吧,揭开毯子。”
哈格里夫斯照办了。该画显然确如科尔伯特学院的来信所描述的。画面精美,是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和锡耶纳画派的风格。
背景是中世纪的风景,有平缓的山丘,远处还有一座古钟楼。近景是唯一的活体。那是一头毛驴,或者说,是《圣经》中的驴子,正绝望地凝视着观赏者。
它的生殖器官软绵绵地垂向地面,就好像不久前刚被彻底拉了出来。
中景是浅浅的山谷,还有一条土路朝下通往中央。在土路上,从山谷里出现的,是一辆虽小但完全足以辨认的梅赛德斯—奔驰轿车。
哈格里夫斯盯着房间里的某个地方沉思着。斯莱德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于心脏病发作,接着,他变得希望自己立刻就能死去,然后开始害怕,怕自己没能立即死掉。
在盖茨黑德公爵的内心深处,五个世纪的教养在努力控制住自我。最终,教养占了上风,他一言未发地走出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佩里格林·斯莱德被永久性地请出了这座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