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16/17/18

16

在弥撒前的应答轮唱的唱诗声中,托马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正在望着自己,两只小眼睛从硕大的黑边眼镜后面瞪视他。托马斯希望他不要再这样做了。有一次,托马斯特意地与他对视,但是,塞巴斯蒂安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相反地,他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会意,或者想说些什么。托马斯在戒袍下面已经大汗淋漓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包裹在粉色绝缘材料里。毛料戒袍即使在冬天也显得太热,暖气炉不停地吹着热气,院长曾经以极其体恤人的口吻说过,因为老修士们“体寒”。托马斯咬紧牙关,不动声色。三年前,他开始每天在白鹭栖息地的溪水里游泳,他在溪水附近的一个小沼泽岛上修建了一个临时隐蔽处。他游泳是为了让自己冷却下来。他在冬天里游泳,比在其他任何季节里游泳的决心都更大,他喜欢一下子跳进冰冷的水里。这使他想起中世纪的《日课书》里一个叫做“地狱月”的情景,书中描绘一群被烧灼的可怜的人们,从地狱口奔出来,跳进一小汪冷水里。他的那个地方很隐蔽,四周被茂盛的青草所环抱。那是小溪中一条支流在尽头形成的一个隐蔽的清潭。那是他的私人游泳池。修道院里压根儿没有游泳裤这一说,所以,他裸泳。在星期五早晨公开“忏悔”的时候,他也许应该忏悔此事,大家都在这个时候供认自己的罪孽,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接待室里的陶瓷台灯”,或者“在晚间大沉默之后,我悄悄地溜进厨房,把最后一点樱桃果冻吃掉了”,但是,他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罪。当他裸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种极大欢喜的境界。有宗教信仰的人,习惯于封闭自己、麻痹自己。他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人们应该裸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需要。他的嘴唇上方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冰冷的溪水从他赤裸的肌肤上流过。修士们在唱诗班座席中论资排位,即他们自称的阶次:院长、副院长、辅领神父、新徒监理,其余修士的分位则依照居院年限。托马斯站在教堂左侧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塞巴斯蒂安神父作为副院长,站在教堂右侧的第一排位子上,手中紧捧着那本60年代就已废弃的《圣安德鲁每日弥撒》。他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怒视自己了。托马斯突然明白了这眼光的来由。他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日祷书。塞巴斯蒂安神父看到了他和杰茜?沙利文谈话。礼拜堂外面的那个声音。他忘记了塞巴斯蒂安总是从圣器收藏室进入教堂。毫无疑问,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托马斯回想着自己跟她说的一些话。没有任何不得体的东西。他们谈到了美人鱼椅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谈到了祈祷。他只不过是对为他们煮午饭的那个女人的女儿表示一点友好罢了。这有什么错?修士们一向同游客讲话呀。他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心中充满了自我辩解,他身上昔日律师的影子,又像拉撒路一样浮现出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仍然具有这种本能,而且,他如此主动地为他和杰茜?沙利文的相遇辩护,好像那是不利于他的证据。他停下唱诗,院长注意到了,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托马斯又唱起来,然后,再一次停下来,两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他居然需要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启示。他将目光慢慢地移向塞巴斯蒂安,当老修士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点了点头。这点头是他对自己的一个承认,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无法为自己辩护,无法诚实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从第一次见到她坐在玫瑰花园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念这个女人。他想到了她匀称椭圆的脸蛋,还有她站起身之前望着他时的样子。令他最难忘的是,她站在那里,头部遮住了月亮。月亮正在她的身后升起,在一秒或两秒钟之内,她看上去像一个月食,她的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她的面孔隐藏在一片发光的阴影中。老实说,他简直无法呼吸了。

那情景他似曾相识,虽然他说不出是什么。他同她们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送她们回奈尔的家,他一路上同她的母亲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象着杰茜?沙利文的面孔隐藏在透明的黑暗中。这使他心中萌发出一种渴望,这渴望不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平息下去,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以至他有时思念她到了夜不成眠的地步。他会从床上爬起来,阅读叶芝的那首诗,诗中描写一个人脑子里藏着一团火走进榛木林中。叶芝在遇见了莫德?戈纳之后,创作了这首诗歌。有一天,叶芝在一个窗口瞥见了莫德?戈纳,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托马斯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愚蠢,如此神魂颠倒地想要她。他感到自己好像被绞困在修道院的手抛渔网中。在过去的五年中,他依照修道院的生活节奏,一直应付得很好:ora,labora,vitacommu-nis——祈祷、工作、社区活动。他的生命维系于此。多姆?安东尼有时在布道时会谈到那个他称作“懒惰”的问题,那种修士们感到单调乏味、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托马斯从来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他所爱的人都走了,他却活着,当他感到极度痛苦、信仰动摇的时候,这地方的节奏和步调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然后,那看似平常的一瞬间:在一个没有鲜花的花园里,这个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朝他转过身来,她的面孔朦胧美丽,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光晕。于是,他深刻的满足感被打破了,整个完美的秩序被打破了。他甚至现在也能感觉到她,熟悉亲切,好像在他游泳的隐蔽水域里,他身体四周流动的溪水。他几乎完全不了解她,但是,他看到了她手上戴的戒指,这一点使他感到安慰。她结婚了。他对此感恩不尽。他想起了她讲到白鹭求偶舞时的一脸羞涩。他傻乎乎地跟着她去看美人鱼椅子,这下子可好,他今晚又该彻夜无眠了,他将想象她站在礼拜堂里的样子,蓝色牛仔裤紧紧地绷在她的大腿上。修道院院长开始引领大家做弥撒,就在圣饼被举起的那一时刻,托马斯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渴望,不是渴望杰茜,而是渴望他的家,他在修道院里的这个家,他爱这个家,胜过世上任何地方。他望着圣饼,祈求上帝用这一小口耶稣的圣体,让他内心得到满足。他决心忘掉她。他会让自己摆脱出来。他会的。修士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到食堂里去吃午饭,托马斯从他们身边溜开,沿着小径朝自己的屋舍走去,他不想吃东西。多米尼克神父正坐在门廊上的一把曾经漆成绿色的摇椅上。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褐色和红色相间的方格呢绒披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摇动椅子,而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团寄生藤。托马斯意识到他在做弥撒时没有见到他。他第一次发现多米尼克很苍老。“赞美上帝。”多米尼克抬起头来说道,他时常喜欢使用这个老式的问候方式跟他打招呼。“你没事吧?”托马斯说道。多米尼克除了春天患肺炎的时候,在医务室里住了三个星期,托马斯从来不记得他错过弥撒。

多米尼克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好。很好。“”你没有参加弥撒。“托马斯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廊上。”是的,上帝宽恕我,我正在门廊上自己领圣餐呢。托马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上帝能够体现在圣饼里,他不是同样也能够体现在其他事物中吗,比如地上的那团寄生藤?“托马斯望着那团被风吹到了阶梯边的寄生藤。寄生藤看上去像一团风滚草。”我总在想这一类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这样做。“多米尼克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么说,我们俩是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了。或者说,是一个豆荚里的两个异端分子了。“他两脚蹬地,把椅子慢慢地摇晃起来。托马斯倾听着木头椅子发出的吱嘎声响。他一时冲动,在椅子旁边跪下来。”多米尼克神父,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告解神父,院长也不会同意这个,但是……你能够听我的忏悔吗?“多米尼克停止了摇动。他探过身子,疑惑地望着托马斯。”你是说在这儿?就是现在?“托马斯点点头,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绷紧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解脱自己的需要。”好吧,“多米尼克说道,”反正我已经错过了弥撒,就这么着吧。你说吧。“托马斯郑重地跪在摇椅旁的地上。他说:”神父,请你赐福给我,我有罪。我已经四天没有忏悔了。“多米尼克将目光移到院子里。从他视线的角度判断,托马斯知道他又在盯着那团寄生藤。托马斯说:”神父,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在玫瑰花园里遇到了她。“风在他们的四周吹拂起来,他们坐在潜伏着骚动的寂静中,空气清冷宜人。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这些无羁无绊、极其危险的话语——托马斯心中的情感便翻江倒海般的倾泻出来。它们将他带到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地方。他在那儿。跪在一个小门廊上,在多米尼克神父的身边。他低着头。乳白色的空气。爱上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

17

在修道院教堂里遇见托马斯修士之后,我好多天一直生活在困惑中。天开始下起雨来,二月寒冷的季风雨。海岛在大西洋中剧烈摇荡。我回忆起童年时代冬天的雨水,阴冷滂沱。我和迈克挤在一块旧船布下面,沿着街匆忙走去上学,雨水吹打在我们的腿上。后来,当我们长大了一些,我们便乘船渡过海湾去赶巴士,渡船在海面上像橡皮鸭子一样晃来晃去。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总是站在母亲家的窗前,望着雨水穿过橡树叶子,溅落在屋前的浴缸石窟上。我利用食品贮藏室里的一大堆食物烹饪平淡无味的晚餐,我给母亲换绷带,我按时给她送去棕黄色的药片和红白色的胶囊,但是,我似乎最后总是回到窗口,默默地望着窗外。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退缩到内心一个新的角落里。好像滑进了一个鹦鹉螺的贝壳。我无助地向后滑去,经过螺旋式的通道,掉进一个漆黑的小洞里。有些时候,我和母亲在她的小电视机前观看冬季奥运会节目。我们以这种方式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好像在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母亲一边望着电视屏幕,一边手持玫瑰念珠,一粒粒地数着上面的红珠子,当她把全部五段玫瑰经念完之后,她便会拿起迪伊送给她的魔方,用一只手笨拙地摆弄那个迪伊至少在五年前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最后,她任凭魔方从自己的膝盖上掉下去,然后,继续坐在那里,手指仍然无意识地拨弄着。我猜想,我们两人都心事重重。母亲的痛苦显而易见,她埋葬的手指,她的过去。而我却越来越想念托马斯修士,无法抑制心中不断滋生的渴望。我努力抑制自己,我真的努力了。我已经忘记那种渴望是什么滋味了,它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心底骤然飞起,然后,宛如羽毛一般缓缓地、梦幻似的飘落回来。这种性的渴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过去时常幻想,女人们在她们的肚脐眼后面藏着一个小罐子,一个与生俱来的性燃料罐,我觉得自己跟休在一起的头几年里,已经把罐里所有的燃料都消耗尽了。我已经不顾后果地把罐子用空了,而且,我没有办法再把它灌满。我有一次跟休说,我的罐子是一夸脱装的,而不是一加仑装的,就像长了一个小膀胱——有些女人的大一些,有些女人的小一些。休看看我,好像我在说疯话。“男人就没有这个问题,”我对他解释说,“你们不需要像我们那样储存。你们的性欲就像水龙头一样,随时可以打开,而且源源不断,如同在水池里取水。”“是这样吗?”他说,你是在生物课上学来的这些东西吗?“”有些东西是不记录在书本上的。“我说。”显然如此。“他大笑起来,好像我在开玩笑。我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是认真的。我确实相信,女人的性欲是有限的,一旦用尽了,就没有了。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罐子,无论大小,只有水龙头。所有的水龙头都连接在一片深不可测的爱欲海洋上。大概,我让自己的水龙头锈住了,或者什么东西把它堵住了。我不得而知。母亲在那些日子里也变得安静起来。她不再提起去修道院给修士们煮饭的事。她把它们交给了蒂莫西修士拙劣的厨艺。我不断地想起休说过的话,他说母亲摆脱负疚感的心态可能还会出现。我很担心。我每次望着她,心里都有一种感觉,好像一个巨大而可怕的东西正被锁在地窟里,随时准备冲出来。在母亲埋葬了自己手指之后的一两天内,她暂时恢复了老样子。她又像过去那样漫无边际地讲起话来,她讲到要把六个人的菜谱换成四十个人吃的分量,讲到朱莉娅?蔡尔德,讲到教皇无谬论,又讲到迈克。她幸好还没有风闻到迈克修行佛教的事情。我的母亲通常无话不说,很少把心思藏起来,然而,她现在却非常安静。这不是一个好迹象。我无法鼓足劲儿,或者说鼓足勇气,再一次向她询问关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或提起父亲的烟斗。凯特几乎每天打电话来。“你们俩还活着吧?”她会问,“我也许应该过来看看你们。”我肯定地告诉她,我们很好。我不想让别人打扰,她明白我的意思。休也打过电话。但是,只有一次。那是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感到闸门敞开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和母亲正在观看一个长雪橇比赛节目。休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别吵了。”他想让我为上次的事情道歉。我听得出来。他正在耐心地等待。“我也不想吵架。”我只能说到此为止。他又等待了一会儿。他大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你已经重新考虑过,改变了主意,决定让我到海岛来。”“我根本没有改变主意,”我说,“我仍然觉得我应该自己处理这件事。”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所以,我试图缓和一下语气。“请你尽量从我的角度想一想,好吗?”他机械地说了一句,“好吧”,但是,我知道他不会的。这就是同天才人物一起生活的悲哀之处——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于永远正确,他们压根没有不正确的时候。在我们讲话的时候,一阵令人两眼发黑的疲倦向我袭来。我没有跟他提起多米尼克,以及我如何怀疑他跟母亲有牵连,我知道休肯定会将这一切解剖个半死。他还会告诉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是,我想凭自己的直觉行事。“你什么时候回家?”休想知道这一点。家。我怎么能够告诉他,此时此刻,我迫切地需要从家里逃走。我感到一阵冲动,想跟他说:求求你,我现在想自己生活一阵子,走进我的鹦鹉螺贝壳里,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但是,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被一种强烈的、令人恶心的自私心态驱使着,在家里时的不满足感,以及一种自怜自爱的情绪正在左右着我的行为。我的生活似乎甜蜜、乏味、渺小又令人厌恶。那么多生命都没有被利用上。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想我曾经希望过的那种生活,那个我好久以前梦想过的生活,充满了艺术、性以及关于哲学、政治和上帝的令人陶醉的谈话。在那个幻想生活中,我拥有自己的画廊。我画出了许多充满惊人想象和梦幻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可能已经去追求那种生活了,起码是那种生活的一小部分。圣诞节前两天,我爬到天窗下面一个存放杂物的空间里,去取我的那套贵重的陶瓷餐具——雷诺克斯公司出品的一套精致骨瓷器皿,已经不再生产了,所以是无法替代的珍品。

瓷器被存放在盒子里,只偶尔在重要节日和结婚纪念日才拿出来使用。迪伊一看到我,马上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妈,”她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餐具多拿出来用用呢?留着它们干什么?”我一下子听出来,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怜悯。是呀,留着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无言以对。也许留给我自己的葬礼吧。迪伊会组织一次瞻仰仪式,人们站在我的遗体四周,大肆赞扬我把一套二十件的餐具完整地保存了很多年。多么美妙的颂词啊。在那之后的好多天里,一想到自己狭窄的世界,我便会感到灰心丧气。我对打碎盘子的恐惧何时变得如此巨大?而对辉煌瞬间的向往却如此微小?从那以后,我在厨房的壁橱里腾出一个地方,把瓷器摆了进去,并且不再顾忌地使用它们。因为今天是星期三。因为有人买了我的一个艺术盒子。因为电视剧《欢乐酒吧》里的萨姆好像终于要跟戴安娜结婚了。然而,那个奔向宏观境界的可喜冲动,却始终没有超出陶瓷餐具的范围。我手上握着电话筒,想把这件事告诉休——天窗和陶瓷餐具,但是,我不敢肯定我要说的话会不会合乎逻辑。“杰茜,”我听到休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什么时候会回家?”“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现在还不知道。我可能会在这里——我不知道——待很长一段时间。”“我明白了。”我想他确实明白了。他明白我待在海岛上不仅是为了照看母亲,也是由于我整个冬天感到的烦躁。由于我自己的原因,由于我们俩的原因。

但是,他没有把话挑明。他说:杰茜,我爱你。“我这样说可能太残酷,但是,我觉得他是在试探我,看我会不会同样回答。”我过几天打电话给你。“我说道。当我们把电话挂上之后,我朝着被雨水衬得银光闪亮的玻璃窗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回起居室,走回到母亲、电视机和长雪橇比赛中。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我会嗅到夜幕降临的气息。它从门窗下面悄悄地溜进来——那是一种潮湿、漆黑的味道。到了晚上,对托马斯的渴望更加难耐。每天晚上,天色刚一暗下来,我便开始尽情地泡起一个程序复杂的热水澡。我从母亲的旧防风箱子里偷偷拿出来一根备用蜡烛,将它放在浴缸的边沿上。我把蜡烛点燃,然后,把洗澡水的温度调到我能够忍受的最热点,一直到浴室里蒸汽缭绕。我还常常把从后院里摘来的雪松叶子撒在水里,或者一把盐,或者几羹匙母亲的薰衣草油,好像我正在酿造什么东西。有时,香味会过于浓烈。我将身体滑进水里,只让鼻孔露出水面。你可能以为我刚发现了水,发现了它那灼热、柔滑的感觉。当我潜在水里的时候,我会进入一种梦幻般的状态。我一直喜欢夏加尔的《红色天空中的恋人》,画面上一对情侣拥抱着在屋顶上空、在月亮上面翱翔。我每次沉到水里,那画面便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的时候那对恋人在红色的天空中飞翔,更多的时候在碧蓝的海水里畅游。其余的时间,我会想起夏加尔绘画的美人鱼,美人鱼悬在水面上,在树梢上,一个飞翔的美人鱼,但是没有翅膀,我于是想起了托马斯说的话,他说他羡慕美人鱼,因为她们同时属于大海和天空。

一天晚上,我从床上坐起来,感到四周有一些不同。我意识到,原来是屋顶上的寂静。我朝窗口望去,乌云已经散开了。月光洒进了房间,犹如云母碎片一般闪着磷光。我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四处搜索,想找一些能够绘画的东西,任何东西。我在迈克的书桌里找到了装在一个破盒子里的一些彩色铅笔,这些铅笔一定是迈克二十年前留在这里的。我站在厨房桌子旁边,用一把切鱼刀将铅笔削好。因为无法找到笔记本以外的任何纸张,我把镶在镜框里的巨幅《莫里斯岛上的灯塔》从壁炉架上拿下来,毫不客气地把画从镜框里取出来,然后,开始迫不及待地在画的背面素描起来,我的动作情不自禁,如饥似渴,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我用海水的蓝色线条覆盖了整张画纸。我在每一个角落里画上一个鹦鹉螺贝壳,一丝橘黄色的光线从贝壳上的裂缝中照射出来,在画纸的底边上,我画上了许多龟甲,一堆堆的龟甲参差错落地从海底升起,宛如一个沉没海底的文明——迷失的帝国亚特兰蒂斯。在画纸的正中央,我画出一对恋人。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四肢纠缠。那女人的头发像五一节彩带似的将两人包裹起来。他们正在飞翔。在水底飞翔。这样的创作令人振奋——也有一点让人害怕。就像正在驾驶一辆汽车,轮胎突然爆裂了。当我画完之后,我把灯塔画放回镜框里,挂到壁炉架上面的墙上,一对恋人面朝墙壁。回床上睡觉是不可能了。我全身的细胞已经被调动起来。我到厨房沏了一杯茶。我坐在桌子旁边,从一个有缺口的杯子里慢慢地喝着甘菊花茶,忽然,我听到门上响起了一阵抓搔声,一个清晰、刻意的声音。我把门廊上的灯打开,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马克斯正坐在门廊上,黑色的皮毛又湿又脏。我打开门。“噢,马克斯,瞧瞧你这个样子。”它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眼光望着我。好了,进来吧。“人人都知道,马克斯轮流在海岛上不同的人家里睡觉,日程表只有它自己知道。母亲曾经说过,它每隔一个月会来投宿一次,但是,我相信肯定不是在半夜里。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被上一家的主人赶出来了。它看到这里的灯光了吗?我从贮藏室里把母亲给它准备的旧床单拿出来。它蜷曲着身体躺在上面,我坐在地上,用一块擦碗布帮它擦干身子。”你半夜三更到处乱跑什么?“我说。它微微竖起耳朵,然后,把脑袋搭在我的大腿上。我抚摸着它的耳朵,想起托马斯说过,马克斯常跟他一起乘船去白鹭栖息地巡视。”你喜欢托马斯修士吗?“我说。它咚咚地敲了几下尾巴,我想它大概听出了我声音里的甜蜜味道——那种哄逗婴孩、小狗或小猫时使用的腔调。我知道,我也喜欢他。”抚摸马克斯的脑袋,比喝茶还管用。我心中的激情开始消退了。“马克斯,我该怎么办?”我说,我陷入情网了。“当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时,我虽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说出来。我吃惊地发现,将此供认出来,即使向一条狗供认,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马克斯嘘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如何斩断这份情思。如何抛弃心中的念头——他是我命中注定的情缘。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个令我激动的男人——还有他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片天空,以及他身上那些我过去不知道、未曾体验过、而且可能永远不会体验到的事情。此时此刻,我似乎觉得自己宁可承受婚姻的破裂,也不愿意让余生在懊悔中度过,懊悔自己没有能够真正地认识他,没有能够在红色的天空上或者蓝色的海水中飞翔过。”我丈夫的名字叫休。“我对此刻已经睡熟了的马克斯说道。”休。“我又说了一遍,然后,在脑子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这样做就能够拯救我自己一样。休。休。休。

18

三月二日那天,我将高尔夫球车慢慢地开出了车库,然后沿着泥泞的小路,向渡口码头附近的商业区驶去。太阳又出来了,带着一副冬天里特有的冷漠表情,犹如一个僵硬的小火团,在天空中高高地照耀。当我在橡树林中颠簸穿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动物。我想到啾啾日用杂货店买一些食品,还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油彩出售——除了迈克的彩色铅笔以外,我还需要一些绘画的东西。最主要的是,我想跟凯特谈一谈关于多米尼克神父的事情。渡船停泊在码头上,几位游客正在人行道上漫步,他们把防风衣上的拉链都拉到了脖子上。我把车停放在凯特礼品店的前面,马克斯正坐在那个蓝白相间的条纹凉棚下面。凯特在商店门旁钉上了一面小镜子,这是一个古老的格勒传统,意欲吓跑“布嘎巫婆”。我刚一打开门,马克斯就在我的前面钻进了商店。凯特、贝恩和赫普吉巴正坐在柜台后面从塑料碗里吃冰淇淋。商店里只有她们几个人。

“杰茜。”贝恩大叫起来。凯特朝我笑了笑。欢迎你来到活人的世界。你想吃冰淇淋吗?“我摇了摇头。赫普吉巴身上穿着一件乌木色长衫,长衫上印着一道道白色的闪电,她的头上裹着一条标志性配套头布。她看起来像一朵美丽的雷雨云。马克斯扑通一声趴在贝恩的脚边,贝恩用手拍了拍它,眼睛朝我扫过来。妈妈说,你很无礼。”“哎,看在上帝的分上,贝恩,你一定要重复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吗?”“你觉得我很无礼吗?”我问道,想逗一逗她,但也有一点恼火。她抿嘴一笑。“那么,如果有人每天打电话来跟你说:”我能来看看你们吗?我能给你们送晚餐来吗?我能过来亲吻你们的脚吗?‘这个人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谢谢你,我们很好。现在滚蛋吧。‘你怎么解释呢?“”我没有说过’现在滚蛋吧,‘我也不记得你说过要亲吻我的脚。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亲。“不知为什么,我每次靠近凯特,都会变得像她一样。”我们都很烦躁,对吗?“她说,”当然了,如果把我跟奈尔?杜波依斯一起关上两个星期,我可要向人群扔手榴弹了。“我第一次环顾商店。商店里的桌子和墙架子上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人鱼商品:钥匙链、海滩毛巾、贺卡、饰有浮雕的肥皂、瓶起子、纸压和夜灯,还有美人鱼洋娃娃、美人鱼头梳和镜子套盒,甚至还有挂在圣诞树上的美人鱼。一些”美人鱼在此经过“的牌子插在墙角里的一个雨伞架上,十几个美人鱼风铃悬挂在天花板上。在商店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叠多米尼克神父撰写的小册子《美人鱼的故事》,一个招牌上声明,这些小册子都”附有作者的亲笔签名“。”挑一样东西,“凯特说,我送你的礼物——耳环什么的。”“谢谢,但我不能。”“你又无礼了。”她说。我拿起一盒“美人鱼眼泪”。那好吧,我就要这个吧。“贝恩从壁橱里给我拿来一把折叠椅,我坐下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城里来的?“赫普吉巴问道。”食品。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打住话头,感觉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估计,又是我的老习惯在作祟了,我总想把自己的艺术安全地收藏起来,就像把一个可能会胡闹的孩子关在她的房间里一样。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两只手掌合在一起,紧紧地夹在膝盖中间。”艺术用品,“我吃力地说道,希望没有人注意到我勉强的口气。”水彩、画笔、一些冷压纸……“”啾啾日用杂货店出售热狗电烤器和草娃娃,但是,我不肯定他们也卖艺术用品,“凯特说。她伸手从柜台上拿起一支铅笔和纸。”给你,把你想要的东西写下来,我让舍姆下次过海的时候帮你买。“我草草地写下一些基本用品。她们正在用调羹刮起碗底的最后一点冰淇淋。”这么说你准备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对吗?“赫普吉巴说道。”母亲需要我,所以,是的,我想我会的。“凯特抬了抬眉毛。’一阵子‘是多长时间啊?”“我猜想是无限期吧。”我说道,想把话题岔开。“休怎么办?”她问道。我把购物单塞给她。“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指责我不关心我的母亲——我相信你的原话是,’你不能假装自己没有母亲呀。‘现在你又指责我不关心休吗?”当我说到休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声音好像变成了咩的一声羊叫。凯特的反应让人觉得我好像在她的脸上掴了一巴掌。“我的天呀,杰茜,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在家里照顾休呢。那个男人可以照顾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担心男人们要他们的妻子们来照顾呢?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俩是不是相处得很好。”“那关你什么事,”赫普吉巴对她说。我搞不明白凯特为什么这样说,好了,现在告诉我们——奈尔怎么样?“赫普吉巴问道。我耸了耸肩。”老实说,我觉得母亲很忧郁。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电视机和玩弄魔方。“”我们去马克斯咖啡店吃午餐!“凯特脱口而出。那条狗一直把脑袋枕在贝恩的鞋上,轻声地打着鼾,这会儿听到有人叫它的名字,突然把眼睛睁开了。我们这个星期六去马克斯咖啡店吃午餐。”多年以来,母亲一直试图从那天晚上她们三人抛进海里的绳结上脱离出来——那个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绳结。但是,凯特拒绝让她把自己孤立起来。她的忠诚——还有赫普吉巴的忠诚——从来没有动摇过,一次也没有。“这是一个好主意,”我说道,我意识到自己跟凯特生气永远超不过三分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招人厌的女人。但是,我怀疑她不会来。“我加上一句。”告诉她教皇这个星期六会在马克斯咖啡店里吃午餐。这应该行了吧。“赫普吉巴朝我转过身来。”就告诉她,我们想念她了,想见一见她。“”我尽量吧,“我说,但是,别指望太多。”

我的视线越过她们,看到了我十一岁时画的那幅沉船图,图画被镶在镜框里挂在收银机后面的墙上。哎,看哪,我的画在那儿。“一艘燃烧着的白色游船沉在海底,旁边有一只喜笑颜开的章鱼,一个长着一双觊觎眼睛的巨大蛤蜊,以及一群前后摇摆的海马。那幅画看上去好像是儿童图画书中欢喜的一页——只是那艘船正在画面的中心燃烧。水底下的烈火——我小时候对他的死就是这样理解的吗?无法扑灭的地狱之火?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灰色的灰烬像浮游生物一样漂浮着,但是,太阳在天空中绽出灿烂的笑容,世界是一个宁静、晴朗的地方。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那幅画中蕴藏了多少心痛——那是一个孩子的祈望,希望世界变回它原来美好的模样。当我转过头来,我发现赫普吉巴正在注视着我。”我记得你画那幅画时的样子。你是一个多么悲伤的小女孩啊。“凯特向她皱了皱眉头。你真会扫兴,提这种事。”赫普吉巴说道:“杰茜确实很悲伤。她知道,我们也知道。所以,为什么不能提呢?”她从来不理会凯特的乖张,这可能就是她们为什么相处得那么好的原因。“你为什么从来不愿意说起那段时间呢?”我问凯特,“我想说一说。我需要这样做。比如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包括母亲在内,都说船火是由我父亲的烟斗引起的。”“因为确实是烟斗引起的船火。”凯特说道,我看到赫普吉巴点了点头。“可是,我在母亲卧室里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我边说边把烟斗从我的手提袋里拿了出来。我用双手捧着烟斗,好像它是圣餐饼或者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一股混杂着甘草的烟草味从烟斗巢里飘逸出来。

她们默不作声地望着烟斗,吃冰淇淋用的空碗倾斜着放在她们的膝盖上。她们的脸上毫无表情。终于,凯特问道:奈尔怎么说?“”我还没有向她提起过。我害怕她看到烟斗又该乱套了。“凯特伸出手来,我把烟斗递给了她。她将烟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好像她能从烟斗上找到什么答案似的。”当警察说烟斗引起了船火,他们也只是猜测。这么说,是别的东西了——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她把烟斗还给了我。”但是,烟斗一直在她手里,她为什么还让警察和其他人相信是烟斗呢?她为什么要撒谎?“我问道。太阳穿过一个小小的云罅,从商店正面的橱窗外照射进来,她们三个人都掉过头去,望着布满尘埃的光线。”我去见过多米尼克神父,“我说,”我差不多明白地告诉了他,我怀疑他知道母亲切断手指的原因。“”我不相信你这样做了。“凯特说。”真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了吗?别刨根问底。他说,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会伤害母亲的。“”他那样说了?“凯特站起身来,走到柜台旁边,”这没有道理。“她望了赫普吉巴一眼,后者看上去跟她一样茫然。”他有事瞒着我。“我坚持说。凯特走到我的椅子背后。她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当她开口的时候,她声音里时常出现的那股尖酸刻薄劲儿不见了。”我们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杰茜,好吗?我会跟多米尼克谈一谈。“我感激地抬头朝她笑了笑。我能够看到她的化妆粉抹到下颚时留下的一道边缘。她咽了一口涎水,喉结滑上去,显露出她的满腔温柔。

她肯定觉得这一时刻变得过分柔腻了,她迅速地把手移开,改变了话题。“作为交换条件,你一定要给我画一些美人鱼的画,拿到商店里来出售。”“什么?”她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你说你要绘画,那么,就画美人鱼吧。它们会在这里卖得很火的。你可以寄售。我们会要一个好价钱的。”我望着她,张口结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布,画布上是青石色的天空,长着翅膀的美人鱼们像天使一般在天空中飞翔,然后,从高空中跳进海水里。我试图回忆起托马斯说过的关于长翅膀的美人鱼的事情。关于海中女神从海底深处带来神灵谕示。生活在海天两界。凯特说:怎么样?干不干?“”我可能会试一试。看看吧。“我刚才见到的那一伙游客走进了商店,凯特走过去迎接他们,赫普吉巴站起身,说她该回家了。我也该走了,但是,我却继续同贝恩一起坐在那里,脑子里想着托马斯。在过去的十二天里,我被困在母亲的房子里,我跟自己说了许许多多自相矛盾的话。什么我爱上了一个人,不仅如此,这是一个伟大的爱情,轻易地放弃这份爱情,就是对自己生命的否定。然后,我又想,这只不过是一种不理智的迷恋,是一时的神魂颠倒,一切都会过去,我一定要克制自己。我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我的心好像被割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贝恩挺起腰杆,眯缝起眼睛望着我,舌尖搭在下嘴唇上。”杰茜?“她说道。

“什么事,贝恩?”她把自己的椅子拉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她把嘴唇凑到我的耳朵上,就像小孩们说悄悄话时那样。“你爱上了一位修士。”她悄声说道。我猛地坐直了身子,眨着眼睛望着她。“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念头?”“我就是知道。”反驳她是毫无意义的。贝恩当然从来不会错。我想生她的气,想打她一巴掌,惩罚她窥探我的内心世界,但是,她挺直了胸脯坐在椅子上,满脸笑容地望着我,这个与我同龄的女人,拥有一个孩子般的甜美心灵,又拥有一种非凡的特异功能。她甚至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会是多么危险,它所携带的那些细小、具有摧毁力的种子。“贝恩,”我说道,拉起她的手,“仔细听着。你不许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答应我。”“但是,我已经说了。”我把她的手放开,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问她。“谁?”我说。“你告诉谁了?”“妈妈。”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