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九六三 黄花岗五十二年后
黄花岗五十二年后、蒋政权流亡台湾十四年后,一九六三,岁暮时分,林光烈在台湾凤山陆军步兵学校。
到这里来,是受军事训练,整天训练、训练、训练,训练一个大学毕业生如何丢掉笔杆、拿起枪杆。这叫“预备军官制度”,这制度把大学毕业生训练半年后,下插到军队里,摇身一变,变成众目睽睽的少尉军官。少尉军官的处境,有点尴尬,长官和同侪都是行伍出身的,所受教育有限,属下呢,少数几个老兵,多数都是岛上征来的农民,所受教育也有限。你站在那里,自然成了目标,你是大学毕业生,他们仰头看你,眼珠又发绿又发红。但林光烈有心理准备,半年受训完毕,提了一个小包包,我来了。我一定跟你们相处得很好,我来了。
问题还不在你是不是大学毕业生,问题在你是不是国民党。
在受军事训练半年期间,就发生了是不是国民党的麻烦。林光烈编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第三总队第二大队第九中队第五号,在头发剃光、穿上军装以后,就面临了所有入伍训练的折腾与折磨。首先是整理内务,把棉被叠成豆腐块,有的同学为了清早起来,没办法把棉被快速摺出棱角,宁愿不盖棉被,冻着睡;有的同学洗澡时不愿露小鸡,竟不脱内裤穿着洗,怪态百出。这些怪态,表现在谁是国民党,就更离奇了。
同学中很多是国民党,可是无法辨别谁是谁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几宣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报出学号,带队而出。林光烈为人警觉,他们一走,就铁口断定这些人都是党员,后来证之果然。“我警觉,所以我存在。”林光烈偷偷跟自己说。“我又粗犷又狡猾、又‘一切以玩笑出之’,所以我快乐的存在。”林光烈半开玩笑的当众声称:“大丈夫要能软能硬、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细,方能在军中混。而这种特质,正好就是鸡巴的特质。”为了加深这一特质,并为了展示入伍训练带给自己的好身体,以及对人袒裎相见的三国人物的坦白,洗澡时,林光烈特别让有照相机的同学照了一张全身正面裸照,任人传观,大家笑成一团。
训练的活动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讲演比赛等等。讲演比赛,当然林光烈讲得最好,但是内容思想有问题一箩筐,当然没上名。同学们要给他第一名,可是指导员却扬言要禁这个坏东西的足。事后得知,队长跟他们党员说:“这个坏东西当然说得对呀,可是这是军队呀!”
在半年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同学入党,最后,使出撒手锏,说不入党的会被分发到金门前线,而那时的金门是“八三二炮战”后的极危险地带。在这种撒手锏的威胁利诱下,仅有的少数非党员同学,也大都入党了,可是林光烈不为所动。指导员对他说:“你不怕去金门?”林光烈说:“我不怕。”指导员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林光烈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才真可惜呢!”指导员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林光烈说:“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指导员听了,摇头而去。好玩的是,最后,林光烈竟没有给分发到金门,反倒是一些临时搭入党巴士的同学给分发到金门。他们得知后,气得跑去质问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那个坏东西送到前线,他会影响民心士气,所以还是你们去好一点。”有人气得把党证都给撕了。
“我坚守原则,所以我存在。”林光烈偷偷跟自己说。“因坚守原则被下放到回防台湾的野战部队折腾,我依然存在。”
林光烈下了部队,一直派在十七师四十九团。一到即派往四二炮连做副排长。不久又自四二炮连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再调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
在第四连里,认识了王排长,他叫王宇,他太特殊了,林光烈永远忘不了。
他住进营房、住进一排矮屋,铁皮浪板搭的矮屋,屋顶用的是石棉瓦,那是不适合做建材的,行家知道它们有毒,老兵们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照住,难道还有选择?“领袖”一说再说“以军为家”,这就是可避风雨的“家”,睡过战壕的人,这里就算安乐窝了。进了铁皮屋,看到上下铺,乍看起来,像进了纳粹的集中营,只是比囚犯吃得饱一点,用草绿色代替了黑白格子而已。简陋的铁皮屋,临时的军营。
是一连人的编制,铁皮屋内划分成四块,每个排分一块,每一块几十个床、上下铺的床,最后面上铺是林光烈排长的床,隔着狭窄的走道,与王宇王排长的床遥遥相对。
是假日,除了营房门口的卫兵外,阿兵哥都出去了。
铁皮屋内只剩下两个排长。
林光烈靠在枕边的肥皂箱上,拿着一张纸,摇头晃脑,低声朗诵:
如有天孙锦,
愿为君铺地。
镶金复镶银,
明暗日夜继。
家贫锦难求,
唯有以梦替。
践履慎轻置,
吾梦不堪碎!
“翻得真好!真好!”林光烈又低声朗诵了一遍。
王排长从床上坐起来。“什么真好假好啊?你这大学生排长。妈的,一有空,你就摇头晃脑用起功来了。倒要看看你念的是什么鬼诗。”说着,就下了自己的上铺,爬上对面的上铺。“妈的,让我这没念过几天学校的王排长看看,你叫好的,是什么鬼诗。”
林排长把纸递过去:“就是这首鬼诗,你念念看。”
王排长盘着双腿,也摇头晃脑起来了:“让我来念念:
如有天孙锦,
愿为君铺地。
镶金复镶银,
明暗日夜继。
家贫锦难求,
唯有以梦替。
践履慎轻置,
吾梦不堪碎!
妈的,我猜啊,这首诗,看来像中国古诗,但是感觉却很洋味呢!”
“我到部队半年,处处看到老粗,可是你却例外,你这老小子猜对了,这首诗,是从洋诗翻译过来的,并且是现代的洋诗。写这首诗的洋人叫叶慈,一九三九年才死,那时候,一九三五年生的我才四岁;那时候,你这老小子才十二岁。这就是说,写这诗的爱尔兰诗人,在我们生了以后才死。”
“他死的时候,我们还活着。”
“很窝囊的活着。”
“我更窝囊,流亡到台湾,孤家寡人,无依无靠,混进了行伍、最后混进了这十七师、混上了少尉排长,不像你们预备军官,大学毕业受训半年,统统变成排长,服务一年还可退伍。前后做军人,一共一年半就放生了,我们呢?一国两制,行伍、永远的行伍,不准退伍。直到有一天,老得拿不动枪了,才放我们走,把我们丢在‘荣家’,他妈的‘荣家’、‘荣民之家’,‘荣民’的意思是‘荣誉公民’,其实荣个屁呀、荣你妈的呀,躺在一个榻榻米大小的木板床上,和现在一样啊。唯一不一样的是老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或五十年。变成老王八了。”王排长说得有点气。
“唯一的一点机会,是不等到那么老才离开军队,如能早一点退伍,在外面混,也许有点机会。”
“退伍多么难哪,管兵役的是‘狗屄衙门’,有进无出的,抓你当上兵,就不会轻易让你出来。”
“我认识一个士官,姓屠,不是老士官而是小士官,他十二岁时候,在家乡没饭吃,就混到军队里做小小兵,因为聪明伶俐,认识了不少字,又混进了国防部总政治部的文职单位,三十出头后,实在忍不住了,想退伍,买通军医想办法,军医暗中帮他动手术,切掉左手两个指头,以车祸伤残报告上去,才得以退伍,多么凄惨啊。我每次看到他那红红的掌上断痕,就很难过。古代的诗人写人民为了逃避兵役,偷偷弄断胳臂自残;现代人进步了,只要切下手指就行了。”
“这位先生退下来,找到好职业了吗?”
“职业不怎么样,但是读到了大学,也结了婚。总比在军队中鬼混好多了。可惜的是,他永远变成了残废的人,永远不敢正视为他赎身的左手。他对不起他左手。”
“多动人的故事啊。断指求生、断指求生。”
“不是车祸等意外的断指,是深思熟虑后买通军医的断指,这种断指,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是所谓大时代的小悲剧。”
“不管悲不悲剧,能退伍下来就好。你讲这位屠先生的断指故事,是暗示我也这样断一下吗?”
“哈,你太顽皮了,你断指没人信,你得断鸡巴才行。”
“我等于断了鸡巴啊,断子绝孙了,有鸡巴何用。鸡巴的真正功能,除了小便以外,就是传宗接代,可是我们不准退伍也不准结婚,等于绝了后。”
“不是伙夫班长能结婚吗?”
“当时军中硬性规定:自大陆随军来台的战士即所谓老兵,不准退伍,也形同不准结婚。所谓形同不准结婚,是指你要结也没钱结。整个连中,只有一个人有钱讨老婆,就是伙夫班长。因为伙房油水最多,可以揩油致‘富’。你有点钱,专案报上去,上面也许会特别批准你结婚。”
“传宗接代看来是没希望了,只能解决解决问题。听说有‘军中乐园’。”
“没错,‘军中乐园’人口茂盛,才真正是务实的所在。你林排长刚来部队,还没见识过‘军中乐园’吧?”
“还没有。”
“你要肏姑娘,我带你去。”
“我不要干那种事。”
“你们大学生可以交到女朋友,当然不要干那种事。”
“我女朋友离开我了,去了美国。我下了部队。他们在天上飞,我却在地上爬。但我只在地上爬,不朝女人身上爬。”
“什么原因,怕染上性病?”
“你把原因看得太小了。”
“什么原因?”
“是人道的原因。”
“对这些千千万万被国民党裹胁到台湾的老兵说来,不准成家也无力成家,每个人都‘不能人道’了、绝子绝孙了,人道问题,对他们太高调了。对老兵说来,只剩下雄性动物的性欲问题,老兵离乡背井,已经很可怜了,别再以人道问题为难他们了。”
“我没有为难老兵,把高调唱在老兵头上。我只是告诉你,我个人的人道主义,我可以不搞女人。”
“你搞什么?你搞你自己,你打手铳。”
“打手铳也是解决方法啊。”
“人道主义,总先多了解一点吧,我带你去‘军中乐园’,你先见识见识。说不定你会记录出‘人肉市场’的真相呢。这也是历史呀,也是你们历史家该面对的呀。”
“你说的对,我要实地看一看,写点什么。”
“‘军中乐园’有好多家呢,你不能只看一家哟。”
所谓“军中乐园”,就是军中妓院,也就是营妓。营妓在中外历史上虽然间或出现,但像国民党这样三民主义统一妓院了的,却是古今所无。国民党在大陆溃败之时,裹胁几十万中国壮丁,这些壮丁在战场上幸未成为炮灰,却倒霉的在台湾、澎湖、金门、马祖等岛,成了蒋介石祸国殃民的筹码。扣住这些人,说要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不准退伍,他们白天只好打野外;不准成家,他们晚上只好打野炮。打野炮就是解决大兵的性欲问题,大兵们太穷,逛普通民间的窑子是逛不起的;并且军民不分,也易滋纷扰。于是就搞起败军之兵专用的妓院来。令下之日,举凡驻军之地,就有“军中乐园”随侍在侧,王排长带林排长实地看的这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这家“军中乐园”全名叫“仁武特约茶室”,大兵们戏称“动物园”。乍听之下,实在不舒服,但是了解过后,发现这种戏称,实在也有他们的根据。“军中乐园”是一座简陋的平房,门在中央,进门后左右都是弹子房,全是阿兵哥们在打弹子,烟雾弥漫,人声嘈杂,空气十分污浊,但更糟的还在后头。弹子房正面墙上挂了一排放大照片,一般是六寸的,每张照片都单独装框,框上有号码,供人仰望。放大照片中一个个都是有号码没名字的姑娘,面貌有的尚姣好,但打扮却不无土气,照相时当然也多作态。她们大都来自乡间和山地,也偶有外省籍的,格于环境,化妆水平自然不过如此。照片编号约有一二十个,有的框下加条,上写“请假”,表示该号姑娘正在月经期间,暂停接客。
在挂照片的墙上,有一道门,门旁有规则须知、有售票处,阿兵哥购票时选定照片上号码,缴了钱,就可买到该号姑娘的票。国民党为了给带兵的军官留点“身价”,“军中乐园”都粗分两部分,就是“军官部”,也叫“官长部”,和“战士部”,也叫“士兵部”。当时“军官部”每张票二十五元、“战士部”每张票十元。约当军人月饷的十分之一,收入有限,不能常来的。
按照墙上挂的“特约茶室官兵入室娱乐程序表”,全部程序是这样的:
阅读遊室规则——购票(娱乐票)(茶票)——验票入内——选择侍应生——阅读娱乐须知——娱乐——洗涤——整容——离室
验票入内是第三程序,也就是进门程序。走进这道门以后,左边有所谓“保健室”,是形式上的医疗室。右边就是“大茶壶席”,即所谓“龟公席”。龟公都不外是流氓之类,当然是看住妓女以防逃跑的。再往里走,就是赫然两排对称的编号小房间,每排五间,一共十间。尽头左转,越过“老鸨席”后,又是十间同样的小房。
小房的布置大同小异,一张简陋的床,铺着花床单。床边有小化妆台,灯光昏暗。军人进门后,门就关起,门一关起,门边就有红灯亮起来,表示“营业中”。按照“仁武特约茶室游憩娱乐规则”第十四条:
每人只限娱乐一次,每次不得超过四十分钟,逾时侍应生可以拒绝之。
意思是说,四十分钟,实在包括“娱乐程序表”中“娱乐”、“洗涤”、“整容”、“离室”四程序。所谓“娱乐”,包括脱衣和限射精一次的性交,但是常起纠纷。纠纷的标准格式是:妓女不愿军人在她身上进出过久,每每在一插入,她就大摇特摇,她们都是行家,三摇两摇之下,军人就不支而射,于是“每人只限娱乐一次”就大功告成。剩下时间,妓女往往要偷时间、卖黑市。按妓女与老鸨等关系,是按每四十分钟接客一次抽成的,既然妓女肯多接,自然皆大欢喜,只是趴在身上的军人不欢喜耳!盖军人花十块钱,钱赚得不容易,总想主动多进出几下,以为享受。如今主动不成,反在妓女大摇特摇之下,被动狼狈射精,当然不快。往往男方要求勿摇,女方不肯,于是争执起焉。有的“兵油子”心有未甘,下次来时,买来“广嗣露”等春药,涂在阴茎上,久战不泄,使妓女无法偷时间、卖黑市,不论身心都深以为苦。还有的“兵油子”,甚至偷怀红豆冰棒一根,趁妓女不备,猛然插入阴部以为报复者。总之,种种纠纷,常常层出不穷就是了。可见程序表中,以“娱乐”这段程序,最为麻烦。
“娱乐”过程中,阿兵哥戏以军中术语作为“切口”。如称性交曰:“打炮”;“军中乐园”曰“炮阵地”;床曰“炮台”;未触即射精者曰“空炸”;早泄者曰“瞬发”;可持久者曰“延期”。“娱乐”程序中的纠纷,都在“瞬发”或“延期”上面。
“娱乐”完毕后,就是“洗涤”。小房内是没有水的,总是房门开处,妓女只戴胸罩、穿内裤而出,手执旧铝制脸盆,出来盛水。盛过后,再端回来给嫖她的人洗生殖器。这一盛水过程,可有分教。在门口排队的其他候嫖者,立刻呼啸不绝,有的毛手毛脚、乘机捞上一把;有的妓女也打情骂俏随之,反正已是残花败柳,一切也就无所谓了。至于她们不把衣服穿好再出来的原因,是由于连番接客,无暇穿穿脱脱了。由此看来,妓女们的处境实与在“动物园”中无异,甚至还不如“动物园”,根本是“人肉市场”也!
由于军中生活单调,人又无知乏味,有关“军中乐园”的种种,也就自然成为谈话重心。有一位周排附,他就最好此道,整天所谈,不出下体范围。他常常背诵什么地方的“军中乐园”哪几号姑娘皮肉如何如何、阴毛长得如何如何、屄长得如何如何,如数家珍。他说妓女有的为怕生病,每在屄中装有暗套。戴暗套他是不答应的,他会突然打压妓女小腹,暗套就会脱出。他说他每月的军饷都花在妓女身上,别人打炮一次十元,他则需要十六元到十八元,因为要预先吃药并且涂药。他说他年轻时一夜要性交六七次,并在大陆当兵时强奸过女人。这种“兵油子”,听他们讲话,真令人又惊心、又厌恶。还有一位周排长,他也酷好此道,一切单位都以打炮次数计之。军饷加薪后,他笑着说:“这回又加了六‘炮’!”然后顾下体而乐之。诸如此类的谈话重心,甚至还见诸高阶层军官之口。由于“军中乐园”房舍简陋,不但在排队时喧哗,甚至设法争相从门缝中看活春宫。这事被团长江百禄知道了,在朝会中破口大骂,说你们看了活春宫,将来在战场上不得好死,甚至不久要被汽车压死呀。
虽然同属残花败柳,但在残败之中,也有姿色上下可分。姑娘们的年纪有十五六七八岁的,也有三十多岁的,老大而姿色太差者,有时门庭也间或清淡。有一位太老了,在别房门口排队喧哗中,她半裸身体,独倚房门,面无表情地在枯立着。
“军中乐园”在上班时间生意较淡,有当街拉客的。有一次连长路过,一个妓女从旁窜出,抓走他的帽子就往里跑,他追进去,该妓女把他冲到床上,在他身上一阵功夫,最后讲评说:“连长,你看,你的鸡巴硬了,打一炮吧!”连长就只好打一炮。
因为每天接客次数有下限规定,接客太少的妓女便要遭到责罚。林排长一天在另一家“军中乐园”抄写规则,一位雏妓走过来,偷偷拉他的袖子,低声说:“排长,无论如何请买一张票,帮帮忙。”林排长声明他只做调查、不搞女人的,拒绝了。雏妓问:“排长为什么不买票?”林排长为了省事,遇到这种情形,应付方法是指着裤裆,笑笑说:“排长的卵叫坏了。”可是这位雏妓继续纠缠不肯离开。她说:“排长,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撩起裙子,露出大腿,大腿上面赫然几条紫痕。她说:“我接的客人不够,要挨打。排长,无论如何请买一张票,帮帮忙。”怵目惊心之下,林排长非常不忍,就买了一张票送给她。她接过了票,眼泪流了下来。但林排长转身走的时候,雏妓又拉住他,低声说:“排长还是到屋里坐一下。不然他们看到了,会以为我得罪了客人。”林排长同意了。遂在小房间里和她聊了一阵,才假装整容而出。
蒋介石的手下盘算是:设立“军中乐园”,解决大兵的性欲问题。但坚持只有性欲问题,没有别的,也不准有别的。试看“仁武特约茶室”墙上十七师政战官的布告,便可明白:
陆军第一六零一部队仁武特约茶室娱乐规定:
四、(八)不得同官兵照相。
(十)不得与官兵谈情说爱。
为什么不准照相也不准谈情说爱呢?原因无他,只是国民党一厢情愿的要仅限于解决性欲问题,除此之外,不准还有别的。政治挂帅的宣传,又是紧随不舍的,性欲以外,显然夹带了别的、恶心人的,看他们的处处标语吧:
勿谈风月,勿论军情
娱乐时勿忘反共抗俄
春光无限好 保密最重要
娱乐春花秋月 莫忘国耻家仇
尽情娱乐 勿忘军誉
处处尽是春天 人人皆有欢乐
假日高歌须纵乐 胜利结伴好还乡
怜惜枕边红粉 记取故国佳人
“哦,报告大家一个消息,我们的林排长,已变成‘军中乐园’专家了。”王排长当众宣布。“林排长刚到第四连报到的时候,我向他提到‘军中乐园’,结果他真的研究起来了,研究结果,他变成专家了。他不肏姑娘,却肏起‘军中乐园’来了。”
大家笑起来。在连本部,由李师科士官长带头,摆起“龙门阵”来。“龙门阵”是四川人的“侃大山”。各省各地的人,流亡到台湾来,许多语言都通用了。什么四川不四川啊,我们照用“龙门阵”,北京的“侃大山”啊,也照用,反正是南腔北调的聊天嘛、抬杠嘛。
“王排长的消息正确,我们的林排长,一有空就跑‘军中乐园’,但他从来只是抄抄写写,从来不买票。什么原因啊,林排长?”
“用四川话来答复你吧,”林排长笑着说:“本排长‘锤子’坏了。”
“才不是呢,一定林排长嫌‘军中乐园’的姑娘程度不够,林排长是大学毕业生,要肏姑娘,可要找念过书的。”
“咳,我就肏过念过书的。在金门‘军中乐园’有个叫娟娟的,可是高中女生过来的,大家抢着买她的票呢!”
“高中女生为什么沦落到‘军中乐园’了?”
“她是台北的高级应召女郎,得罪了警察,被当成私娼法办,‘充军’到金门‘军中乐园’来,大家从没肏过有学问的屄,于是就排起队来了。”
“哦,原来这位小姐是‘充军’来的私窑子,那就惨了,整天挨肏,分不到一块钱。”
“本来可分到多少钱呢?”
“本来接客一次,分到一个百分比。但是往往分不到,都给中饱了。至于‘充军’来的,就更惨了。”
“我们林排长是大学生,一定要肏娟娟那种念过高中的才成。”
林排长笑着。“别乱说吧,本排长‘锤子’坏了。”
“有一次有个充员要写‘爱情信’、写情书,找上林排长帮忙,还要林排长带上几句英文。其实写信的收信的双方都不懂英文,干嘛这样折腾林排长呀?”
“显配有学问呀,对方可能喜欢你呀,就好像你排队去肏高中女生一样啊。”
“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张永亭组长大暍一声。“你们只会找‘军中乐园’的,难道不能跟我学学吗?”
“跟你学?偷人老婆?哪来那么多老婆给我们偷啊?”
大家笑起来,张永亭也笑起来。
张永亭是一个“兵油子”。部队中有“兵油子”被送到“顽固队”管训的,但张永亭绝对不会,他虽然“油”,却属“良性”。他的“油”,只限于“拖死狗”的层次,缓慢、邋遢、懒惰、嗜赌、借钱不还、出操时偷溜回营房睡觉,等等等等。他并不发生严重的抗命行为,也不欺负充员。他做七五炮组长,却颇有独来独往的味道,大而化之,一切由班长和阿兵哥去搞,他有点无为而治,像林排长一样。由于他不大管事,又呈“拖死狗”的局面,所以人人都不怕他,并且还没大没小的开他玩笑。大家最吃不消的,是他的一双大脚,奇臭无比,老兵们都说生物中,死人最臭,而张永亭的大脚,就是死人的脚。因为他是一组之长,所以睡在门边第一张床,这下子可好了,清风自门而来,臭气由门而起,而他又贪睡,睡必脱鞋,鞋一脱下,与脚对臭,全连都当其冲。好在终日奔波,大家的脚也未尝不臭,无从计较,只是张永亭的,以一当十而已。
张永亭不但摔跤第一、脚臭第一,枪法也是第一。他的枪法,全连无出其右,但在射击训练时,却每每相左——他并不好好放枪。他懒洋洋的,拿起机枪,在一尺距离内,朝土堆集中射击,然后挖开土堆,清出弹头,包在一起,到外面当废铁卖。——你政府抓老子来当兵,给老子这么可怜的军饷,却舍得花大钱去造枪炮子弹,老子就给你浪费一下,变成废铁吧!这就是他的心理。这种靠卖废铁赚外快的,也不止军人,射击训练时,前面靶场远处,就有不少穷苦的老百姓等在那边,炮声一停、枪声一歇,他们就蜂拥而上,去挖弹头,因而误炸误伤之事,时有所闻。尤其许多穷苦的小孩子,因无知敲废弹而发生的惨剧,更复不少。
张永亭是老兵,阅战已多,自然受过伤,但有趣的是,他的伤,都在背上、后腿上,全身正面却没有。原来他逢战必逃、走为上计,所以虽有受伤的光荣,无奈全在背后,因此大家常常笑他。有一次他连赢三次摔跤,林排长以他为本排增光,买双喜烟重重赏他。他那天真开心,当众大谈从军史,最后向阿兵哥们指着林排长说:“头一次上战场没有不害怕的,我们的排长,你们平时看他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战场,前面砰啪枪一响,他后面噗哧屎就来了!”由于他说话滑稽、表情生动,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林排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有一天在去高雄的车上,林排长碰到张永亭和他的女朋友,吓人一跳!那女人长得黑胖结实,粗眉大眼,还有胡子,比魁梧厚实的张永亭至少还重一倍以上,煞是吓人,天下竟有长得这样的女人啊!第二天林排长跟张永亭说:“你好容易赢了几个钱,为什么不逛逛‘军中乐园’,何必还跟有夫之妇乱扯,又多花钱,又划不来?”他答道:“我没钱时,她跟我来,不要钱;现在有钱了,就不理人家,怎么好意思?”这就是张永亭的男女伦理。最后,全部第四连都知道了,都知道张组长有情有义。这次大家摆龙门阵,张永亭一谈到女人的事,人人都笑起来。
从雏妓到老兵,他们千千万万,是另一个族群,他们一生,受尽了屈辱与迫害,外国人的屈辱与迫害、本国人的屈辱与迫害。他们麻木得什么都不计较了,只计较如何偷生、苟且偷生。偷生的生涯是浑噩的,但也充满了计算。对一个无法逃离她悲惨命运的“军中乐园”妓女而言,少接一次客,少接五次、十次客,对她的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就是恩典,多赚一块钱,少换流氓殴打、老鸨拧肉,月经在下让她尽早休息、老兵在上让她尽快爬起,这就是上帝。相对的,爬到她身上的满身臭汗的雄性动物也并非强者,也是弱者,在奉“中华民国”之名、奉反共抗俄之名的奴役下,他们不过是一条条有军人制服的“丧家之犬”,他们只在脱掉制服的四十分钟里,才能真正的耀武扬威,变成四十分钟的强梁,来凌虐另一个生理不同的弱者。在冷眼一点的观察里,那不是相悦,那是相残,一个要快、一个要慢,一个唯恐不快点脱身、一个唯恐不慢慢恋栈,那是两个弱者相残下的肉搏,但也有邪门儿的例外:虽然规则明定“射精后迅速拔出切勿贪恋”,但是老兵另外准备了两块钱算是有条件的“贪恋”,条件是:“你要喊我一声‘老公’,因为在耳根上他是丈夫了、他有家了。”
有个老婆、有个家的感觉多么重要,即使那是短暂的幻觉与错觉。
“听说我们士官长每次肏完了姑娘都另赏点钱呢!有这事吧?”
一屋子人,焦点在李师科身上。
李师科有点不好意思了。“塞点钱给姑娘,也是应该的。别忘了姑娘和我们老兵,都是弱者。人家姑娘也是爹娘养出来的,只是人生最倒霉的被她们碰到了,我们不得已,玩了人家,玩完了,总有点抱歉。”
“我们也倒霉,比姑娘们还倒霉。姑娘们倒霉,总有个完了,一天变成老屄,非退休不可,没人要了。而我们老兵呢?我们老鸡巴就不如老屄,要干到老鸡巴老得只能做小便用,才放我们生路。”
“不是生路,是死路一条。”
“你们别鸡巴扯了了,别扯那么远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有屄今晚肏,就好了。”
“这么简单?”
“我这一生、我这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爬在窑姐儿身上,才感到他妈的我算人。”
“你他妈的也不算什么人,你只算条可以发洩一下的狗。而在你下面的,连母狗都不算。母狗至少没有老鸨和流氓盯住它,非让人肏不可。”
“而母狗也不会得到士官长李师科的外赏两元。”
“士官长真是好心肠。”
“还有个好心肠的我们的林排长。”
“但士官长能攒一点钱,林排长不能。”
“为什么?”
“因为大家会跑来向他借钱,尤其是烂污分子张永亭张组长。”
“张永亭有钱就花,没钱就花别人的。”
“别怪张永亭了。张永亭的人生观也没有错。他的人生观只管今天。明天是什么,谁知道呢?‘该死卵朝天’,不要想明天吧、不要管明天吧。今天花完自己的钱,就实惠了;今天花到明天自己的钱,就赚到了。”王排长说。
“今天花到林排长明天的钱,更赚到了。”土官长补了一句。
大家笑起来。七嘴八舌起来:
“问题在明天世界还没末日时,该怎么办?”
“那要问张永亭。张永亭,明天世界末日没来,你还活着,怎么办?”
所有的眼睛盯着张永亭。张永亭笑了一下,嘴巴巴嗒巴嗒两下。“那要看排长是不是还活着。”
大家笑起来。
“我还活着,而你没死,那是我的世界末日。”林排长双手一摊。
大家笑得更凶了。
“张永亭的人生观,其实比我们都实际。我们活着,都相信有明天,明天好不好都不知道,但不能不想到明天,甚至想到老了怎么办。但张永亭永远不想明天,明天天边有蒋总统,眼前有林排长。”王排长说。
“我招谁惹谁了?”林排长笑。“我比起张永亭来,多关不了几块饷,老被他扒着,我招谁惹谁了?”林排长说。
“林排长大学毕业。”
“大学毕业又怎样?大学又不能当饭吃。”林排长说。
“但你开支少。你不打炮。”
“我们看到林排长去军中乐园,他只是抄来写去,从不打炮。”
“对了,林排长从不打炮。”
“问他理由,林排长总是笑嘻嘻的说,他鸡巴坏了。”
“喂,林排长,你年纪轻轻的,难道真是老二坏了?”
林排长笑而不答。
王排长用肘顶了他一下。“说呀。”
“老二坏倒没怎么坏,”林排长终于说了。“只是不怎么好而已。撅起来,只能撅三个小时。”
满屋子大笑起来。
“我们的林排长真行,他没有大学生的架子,他跟我们讲一样的粗话,他满口说的,是我们的话。”
“这就是我们服他的原因。”
“我更服他。”张永亭大声说,“因为全世界只剩下他可以借我钱。”
“林排长有什么钱,他穷得连一支手表都没有。”
大家注意到林排长。林排长拉开袖口,伸高左右手,果然连个表都没有。
“真的没有。”
“本排长是穷排长,念过大学又怎样,一样穷兮兮苦哈哈,每月只靠关饷两百五十元来过。”
“但关饷后没几天,张永亭就来伸手借钱了。”
“张永亭自己的饷呢,他花得快,花完了。”
“还剩十元,打一炮而已。”
“不能少打一炮吗?非借钱打不可吗?”
“人家是‘毋忘在莒’,我也是毋忘再举,举起来的‘举’, 一次完了,再一次举起我的老二来。”
“举老二干什么?我们又没有老婆。”
“但我们有‘军中乐园’的姑娘。”
“有又怎样?你玩得起吗?你一个月军饷才几个钱,去一次军中乐园要十元。你呀,举老二也白举,一个月玩不上几回。”
“本来可以玩几回的,但张永亭好赌,所以一下子都输光了。”
“但他有别人老婆可免费玩呀。”
“哈,就是那有胡子的大块头女人啊。”
“那也不能白玩啊,”张永亭解释着,“也要送点礼啊。送礼也要花钱啊。那大块头的好处是,你没钱时候她可以通融,不像‘军中乐园’得买票,欠一次都不成。”
“好在有排长救你,他给了你十元,你可以打下次关饷前最后一炮。”
“是的,谢谢排长。”
“可是,你炮打了,但买牙膏的钱都没了。”
“那我就用你的牙膏。”
“不给用。”
“那我偷着用。”
“你在军队里做贼啊?”
“做贼又怎样,只不过偷点牙膏。军队外面呢,他们偷得可多了,连国家都偷呢。”
“嘘!小声点。你乱说什么?你指‘他们’,‘他们’是谁啊?”干事插嘴进来。
“你这个政工儿子,明知故问。你知道‘他们’是谁,所以才向我‘嘘’一下。”
“好啦!好啦!我的牙膏让你用就是了。”林排长说。
“那我打完了炮,一块钱都没了,你还得多借我十元。”
“我不借,因为借给你,你就忘了还。”
“我不忘。我一面‘毋忘再举’、一面‘毋忘举债’,我向你举债了十元,我终生不忘。即使我死了,也把我的一双新袜子给你,还有三支保险套。”
“保险套?你上‘军中乐园’不用吗?”
“我没用。”
“你为什么不用?”
“我不要穿着袜子洗脚。”
“你会得性病。”
“得就得,‘该死卵朝天。’”
“朝天也不好看啊,国军第十七师第四十九团七五炮组长张永亭死了,但撅起个烂鸡巴。你好意思吗?”林排长关心的问。
张永亭低下头来,想了一下。“不好意思,还是戴套子吧。”他抬起头来。“那保险套我只送你两支好了,我自己留一支。”
大家笑起来。
“反正,”张永亭说,“你这排长得多借二十元给我,还得让我用牙膏。你要可怜我是你的组长、七五炮组长,炮都能打炮呢,人怎么反倒不能。你排长这样不帮忙,一定思想有问题。”转向干事:“干事啊,请记他一笔,排长思想有问题。我反共,他不支持我反共,他就是‘反反共’。”
大家笑起来。
“什么‘反反共’?你哪里学来的?”
“那天路过中山室,进去遛遛,干事拿了一本《中华杂志》,摇头晃脑的边看边说:这些立法委员办杂志,就会发明新名词,叫什么‘反反共’。我凑过去看,干事一把把我推开,说你是老粗、是丘八、不认识几个字,你不懂什么叫‘反反共’,你走开。真巧,我走开前就看到那篇文章作者的名字,叫胡什么原,哦,记起来了,叫什么‘胡秋原’。是立法委员呢。干事,立法委员干的什么事?”
干事笑起来。“说了你也不懂,立法委员领干薪不办事,但他们代表法统。没他们几百个人,‘中华民国’飘到台湾了、就没根了。所以法统很重要,我们要花钱供着他们。他们是老先生老太太。”
“我们也老啊,我们是老兵、老战士。也该供着啊。”
“政府整天养着你,不就是供着你吗?只是钱少一点而已,比老先生老太太少一点,哦,少很多。”
“他们拿那么多钱干什么,也‘毋忘在莒’吗?”
“也‘毋忘在莒’,但你比他们多两项,第一、你还会‘毋忘再举’,举起来的举;第二,你还会倒过来举,你‘毋忘举债’。你真行。妈的,张永亭,你真行、你他妈的真行。”
林排长日记:
营区酷热,苍蝇之多,生平仅见。在不过八席大的一间房里,我用五张苍蝇纸去黏苍蝇,一抓就是一两百只。用水也极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远、又不干净。臭虫多、蚊子多、厕所远、吃饭要蹲着……穷乡僻壤的风土人情,全套而来。我很高兴有机会远离学院、面对纵贯线外的中国民间,所以就随时留心,酌记一些大小事件,以广见闻也。
下部队后第二次师朝会,宪兵拥绑老兵一名,当场枪决。罪名是赌博行凶。行凶那天正好是三月二十九。枪决后就埋在“搜索集训队”厕所旁边。
大太阳下看到几个老兵排成一队,鱼贯跑步。江排长告诉我:“这些人现在正列入‘顽固队’受训,因为他们不听话。”
一般国民党员只是“门神党员”,门神,贴在大门上,开门时候你在里面、关门时候你在外面,是国民党不算什么,因为你不过是门神,但不是国民党就算什么了,一张党证,“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我没有这张党证,就被另眼看待、另眼防范了。我的长官和同侪、我的属下,他们要开党的小组会议了,会委婉的对我说:“林排长,自己到福利社吃碗面吧。”大家会心一笑,林排长自动放了两个小时的假,爽毙了!
连中第一次长行军,两天走九十二里,从高雄县的仁武,直走到台南县的那拔林。第一天由五点二十分走起,走到午间,大家都走累了,我这书生,比起他们来,当然更累。突然张永亭走过来,端着由民家讨来的一盆热洗脚水,要我洗脚,老兵徐菊生在水中放了些盐,两人的行为,使我深为感动。我刚派到连上不过十三天,就能带兵带得如此成功,连长都看得赞美不置。
在雨中演习,我在狭路上吃饭,头上是雨,饭盒盖住一半,边吃边流入雨水。饭后躲到三角茅棚,脱衣扭干,两手白皱像死人的。这时张永亭出现了,原来他竟偷偷违反军令,冒雨溜回营房,自动替我取来干内衣来换。——一个自己背心经常穿一周而不换洗的家伙,居然对排长如此细心照料,真有他一手。
八月十四日:“张永亭夜来央我帮其赎手表(求我向行政官说项,准其借钱),并说此后一定不赌了。我说‘羊忘不了吃草,殉改不了吃屎’。你能不赌么?他妈的不要再啰唆,这个忙不帮,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杯老酒,在河边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死了这颗心罢!(后来他走了,还连说明天再找我来赎表呢。不会放过我的。)”八月十五日:“晚饭后永亭笑嘻嘻来,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表赢回来了,这小子真烂污!”八月十六日:“张永亭他妈的手表又输掉了。”
大家聊天,谈到“反攻大陆”。张永亭半开玩笑说:“反攻大陆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老家,掘掉自己的祖坟。——祖坟风水不好,害得我一辈子倒了大霉。”我反问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呢?”他说:“回不去吗?那我退伍后,老得不能动了以后,我就脱掉裤子,跳河自杀。——自杀前我会向我妈说:‘妈,我光着屁股来,现在光着屁股回去了!’”我听了这话,想起《旧约》(约伯记)“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之语,深感张永亭对人生彻悟之深,颇有古趣。虽然这王八蛋从没看过或听过《旧约》。
张永亭到处讲他光着屁股找他妈的事。
“我不知道张组长回大陆以后干什么,”李班长插了嘴,“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龟儿子保长杀掉。如果那时候他不在了,我就杀他儿子,儿子不在了,就杀孙子。”
“你疯了?你干嘛?”张组长斜过头问。
“那龟儿子保长自己有三个小龟儿子都抽不到,不去当兵,而我那时只有十六岁,就抽来当兵,太不公平。就因为保长贪赃枉法有了钱,就可以在抽签上搞鬼,而我家里穷,就活该当兵,一当一二十年,倒霉倒到台湾来了。这个仇,非报不可。反正啊,保长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们四川巴县还有一个保中,一户穷人家,三个儿子都抽去当兵,三个儿子都已娶亲了,结果老大老二打死了,老三打瞎一只眼睛,回来了。回来后第三天,保长连独眼龙也好,半夜带人敲门来抓壮丁,老三从家里后面的土墙上逃出去,绕到保长家,把保长爸爸、老婆、儿子、女儿都给杀了,然后干脆去投八路了,打什么共产党呢,留下这一只眼睛打你们国民党吧!”
“共产党也要独眼龙?”一个小兵问。
“独眼龙还做他们的元帅呢,那个刘伯承什么的,不是独眼龙吗?不信问问排长看,人家是大学生。”李班长说,瞅着林排长。
林排长心里想,在军队中扯这些共产党的元帅干什么,太敏感了,还是冲淡一下吧,于是说:“英国的海军元帅纳尔逊就是独眼龙,以色列的戴阳将军也是独眼龙,独眼龙做将军的大有人在,不管是不是共产党。问题是那老三打瞎一只眼睛,瞎的是左眼还是右眼。左眼还好,右眼就不能放枪瞄准了。”
“排长设想得真周到,”小兵说,“但对第三排的赖中尾说来,恐怕就不行了。我们耕田的都很笨,但是赖中尾更笨,笨到两只眼睛不能一只睁一只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左眼睁右眼闭、右眼睁左眼闭,可是赖中尾却不成,要睁全睁、要闭全闭,结果打野外时,他端着步枪,根本不能瞄准,右眼瞄准,左眼却睁着,哪能瞄出准来?气得邵班长找来一块胶布,啪的一下贴在赖中尾的左眼上,这下子睁不开了,右眼才能瞄准。邵班长贴好胶布后,给了赖中尾一巴掌,问:‘懂了吗?’赖中尾说:‘懂了。’邵班长说:‘懂了?懂你妈妈偷和尚’哈哈!”
“那问题来了,”林排长说,“赖中尾如果当了将军,他只能像张飞了。《三国演义》说刺客趁张飞夜里睡觉去行刺的时候,看到他两只眼睛都是睁着的,吓了一跳,不敢动手,后来发现他在打鼾,原来张飞睡觉时候还是睁着眼睛。换句话说,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睁着的,并且我认为他甚至眨眼也不会,——因为他杀人不眨眼!”
“但是,”小兵问,“张飞若生在现代,两眼全睁着,不是跟赖中尾一样,打靶时不也瞄不成准么?将军学不会放枪,能当上将军吗?”
“谁说会放枪才当上将军的?”李班长说。“将军要靠别人放枪,将军自己,只要放屁就够了。”
大家笑起来。
“李班长说得还不够。将军除了放屁、放狗屁外,还得会拍马屁。”张组长右手做成拍着的动作。
“我看,”林排长说,“会拍马屁还不够,还得会骑马跑才成。”
“骑马跑?跑哪里?”小兵问。
“跑后方、向后方跑啊,先逃命啊。”
“不先跑,晚一点跑不行吗?”
“不行,晚跑就被打死了,做了先烈了。看看‘忠烈祠’吧,到处是死人牌位,每个牌位一个先烈。”
“林排长大概不知道,在你到部队来以前,我们四十九团驻守过很多地方,其中一个就是‘忠烈祠’,我们见过的先烈太多了。”士官长叹了一口气。“先烈、先烈,他们活的时候在外面,死了以后都进来了;老兵、老兵,我们活的时候在里边,死了以后都出来了。”
王排长噗嗤一笑。“士官长啊,你李师科不服气是不是?”
“有点不服气。我和先烈们一样爱国,为了爱这个国,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怪的是就是死不了。本来死就死了,‘该死卵朝天’。但就是卵不能朝天,并且啊,这传宗接代的工具,最后却断子绝孙,一辈子在军队里,不准结婚也不能结婚,断子绝孙了。”
“别人可以这么说,士官长你不能这么说。别忘了你被拉夫拉来前,在家乡有个可爱小女儿!你李师科没有断子绝孙,断子绝孙的是我们。”王排长说着,发现林排长偷偷向他缩着摇手,在提醒他。
士官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再抬起头来时候,眼圈红了。“就算有吧,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士官长啊,别那么悲观。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大家还要见面的。”林排长安慰着。
“见面,在哪里见面?在‘忠烈祠’见我牌位?我进不了‘忠烈祠’的,那是大人物的地方。我李师科算哪根葱?”
“算哪根葱?”王排长又来了。“算你自己那根葱。你自己就是一根怪葱,说不定你自己有一个小庙,自己住进自己的‘忠烈祠’。大人物的地方不要你,有什么关系?‘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匪谍呀!我们抓到一个匪谍了!”林排长笑着叫起来。“匪谍王宇刚才讲的那两句,不是抗战胜利后流传的口号吗?
此地不养爷,
自有养爷处。
处处不养爷,
爷去投八路。
八路就是八路军共产党啊!”
“闭嘴!”王排长笑着叫着。“你这死大学生!居然到军队里找共匪了。共匪还不要我们哪!我们跟着国民党上山下海,是反动分子哟,投八路,八路还不要我们哪!”
“王排长这话不对。”曹班长插进话来。曹班长是矮胖型的老兵,总是笑嘻嘻的,总喜欢戴着军帽,因为有个癞痢头。“我们有一次被共匪俘虏,女匪干热烈招待,劝我们留下来一起打国民党,我们不肯。她们就放我们回来,临走让我们大吃大喝,还送路费。最后说:‘你们回去后,国民党还是会把你们抓来当兵。下次在战场上见到我们,在瞄准时候,请瞄高一点。’”
“啊,女匪干真会说话!”
“所以呀,”曹班长补上一句,“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如果我又被俘虏了,至少我会投八路了。”
“投了八路更好吗?”
“投了八路至少留在大陆啊,不会离乡背井来台湾了。”
“台湾也是中国的一部分啊!”
“但台湾像个睾丸,总挂在外面,离我们山东老家、老鸡巴远了一点。”曹班长说。
“看看你班上的祁德武吧,你曹班长也许就不那么说了。”
“祁德武的确例外。”
“来,”王排长向祁德武招手,祁德武过来了。“祁德武,说说你从‘抗美援朝’到做‘反共义士’的经过。”
祁德武一睑苦笑,不吭气。
“来,说说看。”王排长催他。
祁德武仍不吭气。
“祁德武是老实人,别为难他。”林排长说。
“那我就代他说了。”王排长站起来。“报告各位长官,小弟祁德武,山东即墨人士,一九二七年生,跟王排长王宇、李士官长李师科同岁。一九二七年是什么年?一九二七是民国十六年,这一年,正好是国民党定都南京那一年,也就是国民党天下正式开始那一年,也就是男儿立志报国当兵开始那一年。当然我和王排长、李士官长还不能当兵,因为我们才一岁。到了我十八岁,我从家乡走到青岛,决心要当兵,结果当错了兵,我看青岛有船,我就跑去加入海军,没想到那海军是日本人制造的汉奸伪政权的伪海军,那时抗战刚胜利,伪海军还没来得及变成国军海军,所以我一当兵,就当了汉奸……”
“哈哈,要当汉奸早当啊!怎么抗战胜利后反倒当起汉奸来?”
“说得也是呀,谁知道呀,结果生平第一次当兵,就不小心当了伪海军、伪军。”
大家笑成一团。
“接着国民党来接收了,陆军缺额,糊里糊涂又把我调到陆军来,所以我做了国军。后来跟共匪作战,我被俘了。共产党要我加入他们军队,我就当了匪军。前后三年内,当了三种大头兵,伪军、国军、匪军,一应俱全。”
“后来呢?”
“后来我又被国军俘虏回去了,又当了国军。”
“你这样不稳定,国军还要你吗?”
“不是我不稳定,是他们不稳定。他们不要我也不成,壮丁缺额、壮丁值钱啊。”
王排长还侧过头来问祁德武:“祁德武,说得对不对?”
祁德武点头苦笑。
“后来呢?”
“我被国军俘虏回去后,开到长春,帮着守长春。长春被匪军团团包围,我们最后没东西吃了,把马都杀了,吃起马肉。最后饿死了几十万人,国军投降了。”
“还以为壮烈成仁呢,结果投降了,与其如此,何必当初,要投降早投啊。”
“这——”王排长神秘一笑。“这和做汉奸一样,有时候拿捏不准,晚了一点。”
大家笑起来。
“不过这次晚的不是我祁德武,是我的长官的长官的长官的长官,我只是一名国军啊。”
“投降以后呢?”
“共产党又看中了我。”
“共匪怎么老是看中了你?”
“大概我老是被他们俘虏到。”
“于是——”
“于是我又变成了匪军了。”
“天啊,看他祁德武。前后四年,他已经当过五种兵了。伪军、国军、匪军、国军、匪军。”
“的确变化大了一点。可是还没完。后来‘朝鲜战争’打起来了……”
“什么‘朝鲜战争’?”
“就是这边叫的‘韩战’。”
“当时举国一致,抗美援朝,我就到了朝鲜打老美了。”
“后来呢,你怎么今天又做了国军呢?”
“我在朝鲜战场上被俘了。我们是以志愿军身份,在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五日进军朝鲜的,把老美打得落花流水,当然双方也互相俘虏了对方的军人。我与一万四千个同袍被俘了。当时美国人控制战俘营,搀进大量由台湾这边混进来的人,集体搞刺字,表示不选择回大陆,改到台湾来。”
“哪有身上刺了这么多字的?‘反共抗俄’,都爬到身上来了。为什么要刺这么多字?”
“就是要逼你回不了大陆、只能来台湾呀。”
“祁德武这一辈子,从南打到北,从北打到南。十多年来,转战南北,都是小兵,但小兵不死、大难不死,他不论是做伪军、做国军、做匪军、做国军、做匪军、做志愿军、做国军,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却一路毫发无伤,命虽然苦,但命很大。他一辈子只有两件倒霉的事,一、没有老婆;二、当了‘反共义士’,浑身给刺了字。你当兵,你的‘反共抗俄’在嘴上;人家当兵,‘反共抗俄’在身上。”
“在身上又怎样,一样吃不开,搞不好还被另眼相待。祁德武可做过两次匪军哪。”
“反攻大陆后,说不定还做第三次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着。祁德武苦笑着。
“其实呀,祁德武比我们每一个老兵都神气。”林排长说。“日本鬼子崇拜‘军神’乃木将军,‘军神’不够看。祁德武是我们的‘兵神’。他面对过不同的敌人,国民党、共匪、国民党、共匪、美国人、共匪、国民党。他简直比诸葛亮‘七擒孟获’还神通广大了。”
“不过,祁德武如果不在部队,而在老百姓的牢里,他一定吃得开,那种牢里,黑社会老大都浑身刺青,你刺青龙我刺白虎,大家一看就怕他三分。祁德武虽然身上没有青龙白虎,但有‘反共抗俄’,应该一样管用。”
“在老百姓的牢里,我看未必吃得开,但在‘军中乐园’里,一定吃得开,‘娱乐时勿忘反共抗俄’这种规则,本来写在墙上的,可是祁德武写在身上了。可惜‘军中乐园’不打折扣,否则祁德武去了,应该比我们少两块呢。”
“两块钱代表什么?”
“两块钱代表尊敬‘兵神’、两块钱代表士官长李师科的厚道,并且,两块钱代表‘军中乐园’姑娘的爱不爱‘中华民国’。”林排长说。
“什么爱不爱‘中华民国’?”
“这可说来话长呢,别说了吧。”
“军中乐园”的妓女,最令人有“人肉市场”之感的,是在接客次数的有下限而无上限。在军中发饷日子或国定假日日子,每位妓女每天卖三四十次,是很普遍的事。三四十次还不算本领,如果卖到五十次以上,便有奖励。那拔林“军中乐园”甚至举行过大比赛,卖得又快又多的、当然都是五六十次以上的,甚至放鞭炮庆祝,听来真不知人间何世!能想象吗?一个人,每天洗五六十次手都吃不消,何况五六十次性交?可是台湾在国民党德政下的“人肉市场”,竟然如此!
林排长察访“军中乐园”,问到了小桃。
小桃磨练出一套“妓女哲学”。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的,我们是倒霉的小人物,一连两代,都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按在木板床上。什么‘主义、领袖、国家、责任、荣誉’,这里军中所说的‘五大信念’,对我们没有任河意义,也轮不到我们来加入说话,我们教人爱国吗?教人信主义、信领袖、尽责任吗?哈,人家笑我们呢,整天光着身子卖肉的女人,又有什么荣誉呢?我们是倒霉的小人物,‘中华民国’不要我们,只要我们的肉。‘中华民国’是个屠宰场,除了肉外,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这个国家,对我们说来,任何国家都一样,我们连身份证都没有,给抢走、给扣留、给集中保管了,我们只是黑户人口,我们无法脱离这每天五十次的苦命。我们唯一能乞求老天爷的,只不要每次只分我五块钱吧,多给五块吧、多给三块也好。管它是什么国家的、管它是信什么主义的,只要每次多给我五块钱,我就爱这个国、信这个主义,他信他的‘三民主义’,我信我的‘三块主义’。我爱什么国呢?也许我的命,比我的姑姑‘大桃姐’好,我的姑姑十七岁,年纪轻轻的,走在街上,被日本人抓去做慰安妇,每天五十次,给日本大兵白嫖,一分钱也不给;现在是‘中华民国’,对自己同胞不白嫖,给五块钱,我要喊:‘中华民国万岁!’问题是,如是当年日本人给十三块,我不知道我姑姑怎么办,要爱哪个国。问我呢?我爱哪个国,我只能说,日本人中国人都给十三块的时候,我爱我的同胞。别笑我唯利是图吧。在我人被强迫留在一个充满臭气的隔间里,没有自由选择的时候,我只能在能不能多给三块钱五块钱上做梦想。别说我不爱国了吧,这国家根本无需我来爱,开国五十年的‘中华民国’,难道有面子接受一个每天接客五十次的披头散发的妓女跑出来爱它吗?”
林排长试着安慰她,可是说不出道理来。林排长心里想着: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沦落到每天接客五六十次,什么他妈的“中华民国”、“三民主义”、“国家民族”……对她都全无意义!如果我是她,如果不能逃脱老鸨龟公的魔掌、如果不能免于接客的命运,但求能少接几次,也是好的。所以,如果我是她,如果共产党统治,能使我少接十个客人,我就欢迎共产党;如果日本人统治,能使我少接二十个客人,我就欢迎日本人,甘愿做亡国奴。什么“主义、领袖、国家、责任、荣誉”,都他妈的骗人的、都是太遥远的,对苦难的弱者说来,都是狗屁、狗屁、臭狗屁!鬼才要相信它们呢!
耳边,小桃继续说着。
“我是女人、我是卖肉的女人、我是小人物,我不能改变出了这扇门以外的任何事。我生下来就被人欺负,我唯一的命运就是跪着求人可怜,我改变不了我的命运。改变命运是大人物的事,不是我,也不是我们。我们都是小人物,又在互相折磨、甚至互相欺负,男的要慢,女的要快。啊,可以慢啊,给小费两元吧。你林排长最好,一买买两张票,全送给我,只聊聊天,不要我身子,还给小费二十元,你真好。所以呀,你问东问西的,我也全告诉你了。其实,我也未尝不恨你,别人进到这房来,只是办事,我麻木了;你来了,问东问西,反倒引出了我的痛苦,你真不好。唉,这就是我的歹命、我们的歹命、我们两代的歹命。当年我姑姑大桃姐被迫做慰安妇;十年以后,轮到我了。”
“你姑姑还好吗?”
“不好,一身是病,老得不成样子。但她也算好运气,她有了一个男朋友,就是你们第五十团的一个士官长,叫老刘。老刘很照顾我姑姑,把每月的饷几乎都给了我姑姑。”
“听你讲话,你小桃很有见解,值得夸奖。你不要那么悲观,你还年轻,这段不幸的生涯熬过去后,将来说不定也有光明的前途,人间的事太不可知了,你也要想得开。”
“排长啊,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玻璃窗户上的苍蝇,前途光明,没有出路。不但我们‘军中乐园’的姑娘是,进这门来、脏兮兮的,爬到我们身上的也是,大家都是苍蝇,前途光明是政工官的口号,但政工官衣服一扒,也是苍蝇。谁能挣扎着飞出去呢?看来看去,只有你排长吧?”
林排长很少苦笑,他这回苦笑了。
“我姑姑跟我说,老刘十七岁就出来当兵、打日本人,他最恨日本人。老刘知道姑姑做慰安妇,年纪轻轻的,被日本大兵摧残了那么多年,但老刘绝口不提,老刘身上有许多伤疤,正面背面都有,老刘说:‘一半一半,正面的疤是日本人打的,背面的疤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时打的。’姑姑说,她看到老刘一身是疤就佩服老刘,绝不因为老刘是外省人,就觉得有什么不同,老刘是大好人,可是力量太小了。唉,力量大的是排长你们大学生呀。”
“大学生又怎样,每年毕业成千上万,又怎样?大学生太自私了。”
“可是,总觉得你排长与众不同。”
林排长又苦笑了。
林排长日记:
“襄阳演习”时我在第一线,与敌军对抗。忽然师长汪敬煦坐吉普车驰至,站在车上,厉声对敌军喊话说:“我是十七师师长,现在要你们投降!”我大吃一惊,现在战术中,岂可用古人一马当先方式由大将单挑?一师之长,岂可如此暴露在第一线?师长是一表人才,可惜这次太《三国演义》了。
军中演习时有美军顾问来参观,但常常被中国人骗。有一次部队飞驰,攻下一山头。未几又远远望去,攻下第二山头。老美大赞中国兵体力好。殊不知在两山之间,看台上老美视力所不及之处,早埋伏下另一批伏兵接力。第一批部队攻下第一山头,就在山脚高卧,改由伏兵上阵。老美天真,不敌中国功夫也!
“军中乐园”引起的性病问题很严重。十七师中流传一个笑话,老长官尹俊一天晚上私行查哨,正好碰到一个哨兵在“打手铳”,被抓到后,哨兵吓得半死。尹俊说,明天开朝会时我叫你名字,你就给我站出来。第二天开朝会,尹俊喊哨兵名字,啃兵硬着头皮,应声而出,以为必受严罚。不期尹俊当众颁发奖金给哨兵,说:“这哨兵不逛‘军中乐园’,而以‘打手铳’代替,这样才卫生、卫生啊卫生,应该嘉奖!”顿时台上台下,哄成一片,咸谓大老粗尹俊真是快人快语、妙人妙事。
男色问题也有所闻,“筒屁股”(鸡奸)一词且成日常用语。下山打靶,第六连偷走我们的机枪靶,我越河索回,他们一个排长老羞成怒,破口大骂:“筒你们第四连的屁股!”我的排附是老士官,挺身和他理论,我笑着说:“第四连的屁股这么多,你筒不完。”大家大笑。军中有好男色的军官士官,阿兵哥就大倒其霉。第五连一个军官最好此道:理论是“三扁不如一圆,肏屁股等于过年”。“扁”者指女人生殖器、“圆」”者指男人屁眼也。有一次他向我抱怨:“以前步兵排两个传令兵,现在只有一个了。”我打趣他说:“屁股不够用了。”
第六连发生了“军中暴行”。一个老兵跟副连长冲突,到了半夜,老兵用他私存的子弹上了膛,把副连长、指导员等等,都打死了。
“‘军中暴行’算什么?要拚命,要玩个大的。”李师科说。
“什么大的?你要向皇上开枪?”
“皇上总是前呼后拥的,没有机会。我们家乡话说:‘皇上的二大爷,也不让你下北京。’你惹了我,哪怕你是皇亲国戚,我也拼上一命。把皇上的伯伯叔叔干掉,倒有机会。”
“怎么,要干掉皇亲国戚吗?”林排长说,“也没那么容易哟。皇亲国戚在美国纳福哪,您老要干掉皇亲国戚,得先到美国才成。要干,得趁早,趁他们没去美国之前下手。记得新疆王盛世才吗?大陆丢掉前,他的小舅子全家都给杀了,最妙的是小舅子全家一具具尸体躺在那儿,可是家里的金银财宝美金现钞却文风不动,全部留在那儿。什么意思?凶手告诉全世界,杀你全家,就是仇杀,报仇是正义的,拿钱走就太瘪三了,我们凶手不是要你的钱才来杀你的,要你的命才是正义、我们的正义。”
林排长说完,大家赞赏起来,一个个点着头。士官长慢慢点了头,又把头一转,慢慢摇起来。他开口了:“排长有学问,什么都知道。小舅子也该杀,全家杀得好。但是,这些凶手头脑太冬烘了一点,人都杀了、仇也报了,金银财宝美金现钞又有什么不好拿?羊既然在那儿,并且是不义之财,顺手牵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嘛,钱放着不拿,太拘谨了。”
士官长的话,说到大家心坎里,大家笑起来了。
“士官长说得也对,”林排长结论,“钱嘛,不拿白不拿,反正小舅子的钱也不是好来的。不过,我老是奇怪,奇怪这些凶手里面有一个或两个或全部是‘道德家’、是‘圣人’,对人命,一个不饶;对钞票,一介不取。”
“什么一‘借’不取?借了东西不拿吗?”小兵问。
“不是‘借’东西那个‘借’字,”林排长解释,“是‘介绍人’那个‘介’字。介,就是蚌壳,古人没有本领做铜板,就到海边捞蚌壳当铜板来用,一半的蚌壳叫一介,一介不取,就是连小到一片蚌壳我都不拿,表示我不爱钱。”
“我爱蒋介石!”王排长忽然振臂握拳。“蒋总统叫蒋介石。名字里就有个‘介’字。”
大家会心笑起来。
“王排长啊,蒋介石是你叫的?”干事语含提醒。
“是谁叫的?”
“在这岛上,除了洋人,没人可以叫‘蒋介石’。”
“跟他平辈的党国大老呢?像于右任,可以叫吗?”王排长反问。
“于右任说在台湾,只有蒋总统可以写日记。于右任只会用毛笔写大字‘民族救星’,谁都不许直接叫‘蒋介石’了,只能叫‘民族救星’。”
“‘民族救星’!‘民族救星’!‘民族救星’!”王排长振臂握拳,连呼三声。“干事你他妈的听到了,我连喊三声‘民族救星’,你要报上去。”
大家笑起来。
“不过,”王排长以右掌垂直遮嘴,神秘的说:“不过,林排长,你在偷偷写日记。”
林排长笑起来。“我的日记没有秘密,因为指导员天天在我午睡时候看。”
大家笑起来。
“有一次,我看到指导员一边看一边打呵欠。”士官长笑着补充说。“他招手叫干事来,替他看。”
“我看到干事后来在士官长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然后都笑起来。”王排长补充说。“干事看了日记后,到底跟土官长说了些什么?”
士官长神秘一笑,低声说:“干事说,我们的林排长每次打手铳都登记,次数太多了。”
大家笑起来,一齐看着林排长。林排长也笑着:“反正闲着也闲着,蒋院长日理万机,我日理一鸡,鸡巴的鸡。”
大家笑成一团。
“林排长永远嘻皮笑脸,”王排长说,“他没有思想问题,指导员和手下的干事,报上去也没用,大家不认真的,‘光棍不打笑脸人’,林排长是笑脸人。”
“你也是笑脸人。”
“我还会喊‘民族救星’。”
“林排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笑脸人。”
“林排长也不容易呀,他不是国民党党员,却整天活在国民党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本党同志,他也不容易混啊。”
“林排长有办法,他可不是普通的大学毕业生。”
“林排长,谁能玩得过他呢?他把你卖了,带你去数钱,你都不知道。”
“别七嘴八舌了,”王排长笑着说:“我们的结论只是一个:林排长不是别人,只是不是国民党的你和我。”
“讲得好!王排长。”林排长也笑苦。
“他们两个排长都是滑头分子,”士官长说,“只是一个爱去‘军中乐园’,一个爱打手铳而已。”
“尹俊师长如果不调走,下一次师朝会时,一定拿出林排长的日记本,大喊:‘卫生啊卫生!’”
大家笑成一团。
“还会发奖金给林排长。”
“加发一倍!”
“林排长啊,你发了!”
林排长大笑起来,“发也没用,张永亭借走了。”
“这次我不借,”张永亭结论说:“这是排长打手铳打来的钱,来得太辛苦钱留着他自己买卫生纸吧。”
单调的军中生涯里,有了一个变化,士官长李师科居然获准退伍了。获准理由是生了病,生了什么病不重要,重要的是军医批不批准,没人知道什么原因,居然批准了。
李师科退伍前夜,林排长特别做东,给他单独饯行。所谓饯行,是军中福利社一盘卤味三杯老酒而已。为什么单独饯行,是李师科自己要求的,他要两人单独谈谈。
“现在他们终于放我走了。给了我一顶旧蚊帐、一床破军毯,没给一分钱,放我走了。”李师科说。“做了十多年士官长,我存了一点点钱,可以撑一阵,我还不到四十岁,还可以卖一阵子苦力,生活没有问题。排长,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社会人士,我谁也不认识。但是认识了排长,我就三生有幸,总觉得有个靠。说不定有朝一日,排长会为我吐这口怨气。人多时聊天,很多话不方便说,现在只你我两人,让我把最后的心愿告诉你,我绝不死在‘荣民之家’里,我今后去卖苦力一二十年,最后卖不下去,我就死在别的地方,我不要死在他们赏给我的一块榻榻米上。”
“未来变化还多着哩,士官长,别把话说绝吧。”
“活着,有一块榻榻米;死了,连一块榻榻米的地方都没有了,一把火烧掉,这叫‘死无葬身之地’。何况,有也不甘心啊,骨头要埋也埋在家乡啊,埋在这八竿子打不到的小岛上干什么?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做梦也做不到,竟在这小岛上至今泡了十四年,并且十四年的主要口号是保护这小岛,所谓‘保卫大台湾’,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背离自己的家乡,跑来保护别人的家乡?”
“都是中国人哪,别这么说,什么自己的、别人的。”
“就因为都是中国人哪!打个什么?老蒋你有本领统一,我们没话说,跟你;但你没这本领,你输了,输到台湾来,我们为什么不跟八路?八路也是中国人哪,人家赢了。但你老蒋没断子绝孙,他还有个小崽子小蒋接他的班呢,可是他把我们扣在台湾,我们都断子绝孙了,这算什么?人不是不牺牲、也不是不爱国,但牺牲到今天,爱了一辈子,总该爱一下自己吧?可是,一辈子下来,自己有什么可爱了,最后老了死了烧了,却没法埋了,这一关想不透,总觉得这把老骨头该埋在自己亲人的旁边,可是亲人自己呢?亲人还在家乡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士官长啊,时代变得太快了,我们大部分都跟不上了,可是,不管怎么落伍,我们这些老帮子还得活,不是吗?只是不能活得惊天动地了。”
“排长啊,我是大老粗,不能跟你比,有朝一日,你准是大人物,是一辈子会惊天动地的人,我们不是。不过,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这种小人物也会干上一票,也说不定,那时候,请排长务必记得,我们老兵也不全是窝囊废,也有拔尖的,就像排长在大学毕业后做预备军官是拔尖的一样,只是我们是小人物,太矮了,只是矮子里面挑大个儿,再拔尖,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士官长别这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林排长鼓励他说。“总归年纪大了,越心平气和,越对自己健康好。看你身体这么好,士官长就是士官长,第一就是第一。”
“唉!”士官长苦笑了一下。“身体好是好,但有时候会觉得太老可不太好。有时候‘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先别这么说,等活到了寿星老年纪再说吧。那时候砒霜给别人吃,自己长寿起来了。”
“排长在说笑吧?长寿对我没有意义,除非有朝一日我回到山东老家,看到我小女儿。”
“你被抓来当兵时,小女儿几岁?”
“小女儿吗?永远不要长大吧。她在我心里,永远不会长大。”
“有她的照片吗?”
“我们是乡下农民,没有机会照相。我只能想像小女儿的模样。”李师科凄楚的说。“尤其在睡眠中,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半夜醒来。”
“士官长啊,还是张永亭一点吧,不要太想过去了。”
“排长啊,我的小女儿对我永远不是过去。”
“张永亭一点,也没妨碍啊,张永亭老是说:人嘛,总要有点寄托,我的寄托就是哈几根烂烟、喝几口劣酒。好烟好酒哪喝得起哟,每月关饷那么点钱,烂烟劣酒就干掉一半,另外一半到‘军中乐园’日姑娘,那么点钱,一下子就干光了。然后到有胡子胖女人那边白玩一下,只是别碰到人家丈夫。至于牙膏肥皂不花钱?用别人的,花什么钱?大便擦屁股呢?擦屁股?我从小就在毛坑附近解决,有门框,用屁股沿着门框上下蹭。门框上有别人蹭过的干屎啊,正好,就在干屎上蹭。没门框怎么办?没门框?地上有石头啊,捡块石头擦下屁股眼,不就完了?跟门框一样好。擦得干净吗?擦那么干净干嘛?哎呀,脏死了!脏?这是你们城里人的标准。你们城里人矫生惯养的,我们乡下人穷得连嘴都照顾不了了,谁还管屁股眼?”
话题引开了,李师科听得笑起来。“张永亭和我大同乡,他说的擦屁股方法,正是我们的方法。乡下人嘛,太苦了。看来这好像是被抓来当兵的唯一好处,政府德政,擦大便有粗草纸发了。”
“不过,臭大便问题解决了,臭脚问题还存在,至少张永亭的还存在。他妈的他怎么生了这双臭脚?比死人还臭的臭脚。天下最臭的是死了三天五天的死尸,他比死尸还臭十倍。一夜里我被他臭脚熏得睡不着,睡着了又被熏得做噩梦,最后总算醒了,不是睡醒了,而是被熏醒了。”
李师科笑起来了。
这就是林排长。他不要苦上加苦了,他要搅掉你的悲愤。
林排长日记:
老兵
老兵永远不死,
他是一个苦神。
他一生水来火去,
轮不到一抔土坟。
他无人代办后事,
也无心回首前尘,
他输光全部历史,
也丢掉所有亲人。
他没有今天夜里,
也没有明天早晨,
更没有勋章可挂,
只有着满身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