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这就是晋文公

秦穆公对第一个考察项目的结果非常满意,十分满意,而不是九分。重耳如果从一开始就欣然接受怀嬴,那他就是一个晋惠公那样的无耻之徒;如果始终不肯接受怀嬴,那就是一个没有大脑的顽固之徒。如今这样,说明他知道感恩,还懂得变通。

好,好青年。

现在,第二个考察项目开始了。

赛诗会

秦穆公决定宴请重耳,不过这一次的宴请非同寻常。

七献,这一次秦穆公决定将重耳的规格升为诸侯。

宴请当天上午,出意外了。什么意外?狐偃病了,据说是发高烧。

关键时刻军师病倒了,重耳急坏了,立马前来看望。

“舅舅,您,不碍事吧?”重耳来到床前,坐下问候。

“嘘,小声,我装病的。”狐偃轻轻说,盖着个大被子。

“装病?为什么装病?”

“我不去参加国宴。”

“为什么?”重耳急了,你这不关键时刻掉链子吗?还指着你呢,你不去怎么行?尽管这是舅舅,重耳的脸还是忍不住耷拉下来了。

“随机应变,老谋深算,我比赵衰强;博学多识,通晓礼仪,没人比赵衰强。陪楚成王玩,我跟随你最合适。但是,今天的国宴十分重要,这样的场合,要靠赵衰,因此我找这么个理由闪了,让赵衰跟你去。”

老奸巨猾,算无遗策,大概就是指狐偃这样的人了。

事实证明狐偃的做法是很正确的。

秦穆公宴请重耳,使用周礼,七献。

当初楚成王虽然是周礼中的九献,那毕竟是照猫画虎,很多地方是对付过去的。可是如今不一样,秦国在百里奚、公孙枝等人的教化下,这些年来在礼仪上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搞得像模像样。如今这个七献尽管比楚成王的九献少了两献,但是感觉上更隆重、更正式。

这种场面如果换了狐偃来,基本上当场就撂了。可是换了赵衰,那就不一样。想当年赵衰的祖上在周朝混,什么不懂?赵衰本人年轻时也曾经到伟大首都留学,学习周礼。所以如今见了这样的阵仗,那是如鱼得水。

在赵衰的贴身指导下,重耳应对得当,什么时候行什么礼,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感觉上,重耳的举止比秦穆公还要正规得体。

“为礼而不终,耻也。中不胜貌,耻也。华而不实,耻也。不度而施,耻也。施而不济,耻也。耻门不闭,不可以封。非此,用师则无所矣。二三子敬乎!”(《国语》)宴席结束的时候,秦穆公忍不住对大夫们大赞重耳,大意就是你们看看人家重耳,这就是楷模,我号召你们向他学习。

别觉得奇怪,“华而不实”这个成语竟然是秦穆公发明的。

第二天,秦穆公很高兴,继续宴请重耳。狐偃接着装病,还是赵衰随行。

今天的宴请改节目了,什么节目?对诗。

酒过七巡,秦穆公率先开口了。

“公子,咱们文化人也别光喝酒讲黄段子,对个诗怎么样?”秦穆公问。这些年来,百里奚公孙枝这帮人没少熏陶他,老婆穆姬也没少教导他。

“好啊好啊。”重耳挺高兴,原本他也属于没太多文化,整天跟着舅舅打狼的那种,后来拜了赵衰为师,才开始认真学习。再到后来娶了齐国的老婆,动不动来几段,有时候不背诗都不给上床,把重耳活活培养成了一个文学青年。

别以为只有林黛玉薛宝钗们才对诗,跟古人相比,她们还差点。

秦穆公开始了,大家竖起耳朵来听。

“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秦穆公的声音,高亢激昂,类似秦腔那种,听得大家心惊胆战。

赵衰一听,好嘛,秦穆公上来这首叫做《采菽》,后来被孔子收在《诗经·小雅》里。这首诗什么意思呢?简单介绍,这首诗描写的是诸侯朝见周王,周王给予很多赏赐,于是大家高兴,万众和谐。

“好,好。”马屁声四起。

重耳看看赵衰,赵衰轻声说:“下堂拜谢。”

重耳听了,起身,下堂,拜谢秦穆公。秦穆公见了,也急忙下堂辞谢。

“国君用天子接待诸侯的待遇来接待重耳,重耳怎敢有苟安的想法,又怎敢不下堂拜谢呢?”赵衰在一旁解释,好像解说员一般。

大家纷纷点头,懂的人赞赏,不懂的人长学问。

双方入座,该重耳了。

“《黍苗》。”赵衰轻声提示。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重耳朗声念道,声音里夹杂着东西南北的口音,毕竟,他是一个走过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陕西湖北的人,声音里饱含着沧桑,催人泪下。

震撼,无语。

《黍苗》,见于《诗经·小雅》,诗词大意是召伯经营谢城,慰劳百姓,百姓感激,周王也很满意。

“在——”静默之中,赵衰说话了,第一个字重重出口,声音拖得很长,就像赵忠祥解说《动物世界》一样,显得神秘而深沉,“久旱不雨的田地里,黍苗,渴望着及时雨。啊,重耳仰仗国君,就像黍苗渴望下雨。国君若能帮助重耳成为晋国百姓的君主,晋国一定会追随国君,四方的诸侯也会听从您的命令。”

基本上,赵忠祥的解说是遗传了祖上的优秀基因来的。

沉默,继续沉默。

掌声,沉默得越久,掌声就越热烈。人们的掌声,既是给重耳,也是给赵衰。

“一切都是上天赐给公子的,我怎么敢居功呢?”秦穆公谦虚了一回,然后继续对诗。

秦穆公的下一首诗是《小宛》,收于《诗经·小雅》,原文略,诗词大意是:世界实在乱,古人看不见,兄弟要小心,到处是坏蛋。

重耳回了一首《沔水》,同样收于《诗经·小雅》,原文略,诗词大意是:我的家乡在东方,那里有我爹和娘,不要听信坏人话,兄弟兄弟要帮忙。

秦穆公一听,行啊,对答如流啊,又来了一首《六月》,同样出于《诗经·小雅》。此处省略原文,诗词大意是:正义大军要出发,讨伐敌人保国家。我军将士很生猛,帮助周王平天下。

秦穆公念完,赵衰捅捅重耳,轻声说:“公子,下堂拜谢。”

重耳急忙起来,下堂拜谢。秦穆公看见,又下堂辞谢。

古人的礼节真是很多啊。

“国君把辅助周天子、匡正诸侯的使命交给了重耳,恭敬不如从命,重耳欣然接受。”赵衰在旁边解说,潜台词就是:您说出兵了,说话要算数啊。

对诗会到此结束,酒会开始。

两个考察项目下来,秦穆公对重耳非常满意。

后来的一段时间,秦穆公动不动来个对诗会,都是赵衰陪同重耳。

这边是玩斯文的,那一边狐偃自然也没有闲着。

狐家在晋国的声望可以说仅次于晋侯,卿大夫们对老狐突是打心眼里敬佩,就连晋惠公这么个白眼狼当初在姥爷面前也老老实实,过年过节照常送腊肉,从来不敢提让老爷子把两个舅舅给弄回来的事情。可是晋怀公这个二百五就真敢杀了狐突,应该说,杀狐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晋怀公干不长。而狐突之所以慷慨就义甚至有主动求死的意思,他愿意用自己一条老命换取外孙重耳夺取君位。

杀了狐突,激起了卿大夫们的公愤,大家都在盼望重耳回来。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狐偃在秦国派人悄悄回到晋国,进行地下串联。

小兄弟栾枝不用说了,早就摩拳擦掌,等待里应外合了。其余的韩简、郤步扬、舟之侨等人也纷纷响应,连当年力挺晋惠公的梁由靡等人也都暗中联络,要投靠重耳。算一算,真正还肯为晋怀公卖命的只有两个人:吕省和郤芮。

外有秦穆公全力支持,内有数不清的卧底。

“该死的圉,爷爷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年夏天。”狐偃咬牙切齿,万事俱备,就等开春。

秦军出动了

秦穆公二十四年(前636年)正月,秦穆公下令:讨伐晋国,扶立公子重耳。

战车四百乘,秦穆公亲自领军。

黄河以西是秦国,黄河以东是晋国。

秦国大军渡河,一月份,上游水少,河道变窄,利于渡河。

重耳等人也跟随大军渡河,大家都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埋头苦干。谁?壶叔。

用现在话说,壶叔是重耳的后勤部长,吃喝拉撒都归他管,锅碗瓢盆席被鞋袜等等都是他负责。所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壶叔一路上什么都不舍得扔,看什么都有用。如今要回晋国了,壶叔把那些破衣烂衫歪锅破盆都收拾在一块,要打包回国。

“哎哎,壶叔,我们都要回国了,吃喝受用不尽,还要这些干什么?扔掉扔掉。”重耳觉得壶叔很可笑,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扔东西。

狐偃在旁边,本来挺高兴,看到这个场景,狐偃的心情有些沉重了,这不是喜新厌旧吗?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这不是忘恩负义吗?革命尚未成功就这样,他回去当了国君,我们这些老东西还能看顺眼?

狐偃摸了摸胸脯,摸到两块璧,那是秦穆公给大家的新年礼物。顺势,狐偃就把两块璧掏出来了,然后走到重耳面前。

“公子,你看,跟随你这么多年,错误肯定不少,我自己算算,大概三个大错八个小错二十四个不满意。现在公子就要回去了,这些破衣烂衫都不要了,我也老了,跟这些也没什么区别。可是我不能老不要脸老年痴呆什么的,还要有点自知之明。这两块璧是秦侯给的,现在给你,算是告别礼物,后会有期吧。”狐偃说着,竟然真的动了感情,人老了,容易激动,一时间,弄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别着头把两块璧塞给了重耳。

大家伙儿一看,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吃苦受累冒风险,老狐向来都是谈笑自若,怎么如今事业要成功了,反而哭了?

重耳一愣,怎么舅舅说这些话?我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舅舅啊。当时重耳也挺激动,手里拿着那两块璧,哽咽着说:“舅舅,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这些破衣烂衫都带回去,今后教育儿女。我发誓,我要是今后嫌弃您老人家,对不起兄弟们,就像这两块璧一样不得好死。”

说着,重耳把两块璧狠狠地投进了黄河。狐偃想拦,可惜没拦住,心里骂:“兔崽子,那是我的,你当然不心疼了。”

不管怎样,破衣烂衫锅碗瓢盆算是留住了,大家听了重耳的誓言,心里更加有底了。

干革命要跟对人。

重耳归来

这时的晋怀公,只能用众叛亲离来形容。

秦军顺利渡河,河对面,已经有些消息灵通人士在迎接重耳的归来。

随后,秦军一路推进,所过的令狐、臼衰、桑泉,都是不战而降,主动送老母鸡送腊肉给秦军。

到这个时候,晋怀公才知道秦国人和重耳已经打过来了。怎么办?出兵迎战。

原本,晋国国内最能打仗的是韩简和栾枝,可是这哥俩都闭门不出。没办法,只能吕省和郤芮这老哥俩亲自率军出征了。

于是,吕省和郤芮率领晋军进驻庐柳(今山西省临猗县境内),阻击秦军。

战争就在眼前。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想打仗。或者说,所有人都不想打仗。

秦国人不想为一个晋国人去拼命,即便秦穆公想。而晋国人更不想打仗,谁愿意为了晋怀公这样的人去死呢?

两军从一月对峙到二月,秦军这边问题不大,晋军那边就开始有人逃跑。

“出击吧。”秦穆公召集战前会议,决定主动出击。

“主公,依我看,不用打仗,直接劝降就行了。”狐偃说话了,他不希望打仗,因为这一仗下去,如果秦军败了,大家就还要回去吃二茬苦;如果晋军败了,那秦国今后还不骑在晋国头上拉屎?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打。

“行吗?”秦穆公问。

“先礼后兵啊,不行再打也来得及。”

就这样,公子絷和胥臣作为劝降使者,前往晋军大营。

吕省和郤芮正难受呢,打吧,士气这么低,手边又没有大将,基本上没有赢的道理;撤吧,又没法撤;这么熬着吧,还担心有人会不会把自己宰了去对面请功。这个时候听说秦国来人谈判了,立马准备好酒好茶,外带两张笑脸。

“最后通牒,最后通牒,立即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公子絷基本上过来就是说这些话,他算是恨透了晋惠公父子和眼前这两个人了,想客气都客气不起来。

吕省和郤芮大眼瞪小眼,你这是来谈判的?这不分明来威胁我们吗?

“两位大夫,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当今天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上到下……”胥臣又把外交官那一套给拿出来了,一通忽悠,最后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只要放下武器,我家主公就是你家主公了,从此之后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一硬一软,这两个算是黄金搭档。

换了往日,以吕省和郤芮的智商,别说你这黄金搭档,就是宝石搭档来也是白扯。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形势就令人发慌,就让人沉不住气。

“胥臣,你说话算数?”吕省问。

“不算数,我来干什么?”胥臣反问。这是技巧,这个时候,用反问最有力。

“那,那我们考虑考虑。”吕省说。

“考虑行,但是为了表现你们的诚意,你们必须后撤。”公子絷依然强硬。

“好。”郤芮说。

第二天,晋军后撤到郇。

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

第二步,狐偃亲自出马,代表重耳,公子絷代表秦穆公,前往晋军大营。吕省和郤芮代表晋怀公吗?否,现在他们代表自己。

三方在晋军大营歃血为盟,吕省和郤芮投降并效忠重耳,重耳不计前嫌,留任吕省和郤芮。之后,晋军一片欢呼。

重耳亲自来到晋军大营,从此,他就是这支军队的主人。

“两位大夫深明大义,今后必有重用。”重耳安慰吕省和郤芮。

“感谢主公。”吕省和郤芮连忙谢恩。

秦军撤军。重耳率领的晋国军队进入曲沃。

与此同时,吕省和郤芮从前的主公晋怀公仓皇出逃,逃到高粱。高粱不是高粱地,而是一个地名,在今天的山西省临汾市境内。

晋文公横空出世

既然晋怀公都跑了,重耳当然就更不客气,挥师入绛,栾枝、韩简等人率领卿大夫们出城迎接。

在晋武公的庙里,公子重耳正式登基。

现在,公子重耳成为过去。

从十七岁开始流亡,十九年过去,三十六岁,重耳重回晋国。

晋文公,一个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浮出水面。

前文说过,每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一旦掌握权力,首先要做的就是铲除异己。

晋文公也不例外。

“舅舅,派人干掉那个小王八蛋。”晋文公的第一道君令发出,他要杀了晋怀公,报仇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铲除这个潜在的威胁。

“主公,你说晚了。”狐偃说。

“难道,他逃到了海外?”晋文公有些恼火。

“你说晚了,是因为我早已经做了。来人,人头拿上来。”狐偃笑了,他很得意,因为这件事情他早就安排了人。

晋怀公的人头被提了上来。

“喂狗。”晋文公下令。现在,他要考虑下一个问题了。

吕省和郤芮应该怎样处理?

按照他们过去的罪行,砍十次不算多,但是已经答应了他们维持原有待遇,说好了不秋后算账,那么杀他们就是不讲信用了。

“我们要讲信用,要称霸,诚信是根本。”狐偃说。

其实,放过他们对于晋文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他可以接受。但是,他担心他们不会放过自己。怎么办?晋文公很困惑,连狐偃也很困惑。

“我担心他们谋反。”晋文公说。

“我担心他们不谋反,因为他们一天不谋反,我们就要担心一天。”狐偃说。

“如果他们派人谋害我呢?譬如勃鞮。”说到勃鞮,晋文公打个寒战,他是真怕这个死太监,不知道此人现在在哪里躲着呢,若是他来刺杀自己,那真是麻烦。现在不比从前,不能拍屁股跑国外,只能在这里等他。狐偃瞪瞪眼,也没有了主张。

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想回来,回来之后才发现这日子更提心吊胆。

领导不好当啊,最高领导就更难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