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自投罗网
宋襄公十二年(前639年)春天,宋国鹿上(今山东省曹县东北部),宋襄公邀请了楚成王和齐孝公参加天下领导人峰会。
春暖花开,春意盎然,春风拂面,春情萌动。总之,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
宋襄公很得意,能够同时请动楚国和齐国两国君主,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齐孝公为什么肯来?因为他欠了宋襄公的大人情,不好意思不来。
楚成王为什么来?也是因为欠了人情?当然不是。他只是想来看看,看看中原大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鹿上之会
在座次安排上,宋襄公耍了个小心眼。那时候还没有“排名不分先后”的说法,也没有圆桌给大家开圆桌会议,更没有按字母或者按笔画排名的说法。从齐桓公那时候开始,除了齐老大之外,其余的国家还是按照爵位排名的。所以,作为东道主,宋襄公决定按爵位排名。
宋国,公爵;齐国,侯爵;楚国,子爵。
现在的排序是:宋老大,齐老二,楚老三。
宋襄公厚着个脸皮坐上了第一把交椅,齐孝公坐第二把交椅倒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没心情争什么盟主。楚成王坐在了第三把交椅上,心情可想而知。
“让老子当小三?”楚成王一股无名之火压在心头,没办法,就算楚国强大,可是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吃苍蝇也只能咽下去了。
宋襄公看齐孝公没意见,楚成王似乎也无所谓,心中暗暗高兴。三国君主互致问候以后,就当前国际国内焦点话题进行了广泛的交流,一致认为,三方应该发挥各自的影响力,为世界和平作出贡献。
第二天,按照惯例,三国领导人要登坛歃血为盟。
歃血为盟,宋襄公又抢了个头名。不仅执了牛耳,而且第一个歃血。那感觉,跟拿了奥运冠军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宋襄公给了楚成王一个面子,给他排在了第二位,齐孝公第三位。这下好了,楚成王依然不高兴,齐孝公也不高兴了。
歃血为盟之后,宋襄公的信心更足了。于是,正事提上了桌面。
“楚王、齐侯,如今我们三强结盟,可以说是天下诸侯的福音。现在,我想继承齐桓公的遗志,把天下诸侯团结在一起。你们看,秋季的时候咱们召集天下诸侯在盂(今河南省睢县)召开联合国大会怎么样?”宋襄公提议。那两位一听,知道老宋想当盟主了。
“好啊,我支持。”楚成王第一个支持,态度之积极出人意料。
“齐老弟,你怎么看?”宋襄公问齐孝公。
齐孝公是个聪明人,他看出来宋襄公想当盟主了,他也知道楚成王这些天很不高兴。那么,为什么楚成王现在这么积极?这里有鬼。
“我没问题,宋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齐孝公满口答应,答应了再说。
基本上,现在楚成王和齐孝公都准备看热闹,看看宋襄公怎么整这个盟会。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老哥我一个人弄不了,要麻烦两位,通知各自麾下的诸侯参加。”到了这个时候,宋襄公提出这个要求了。
齐孝公一听,你不是牛吗?你自己请啊。
“宋哥,你看,齐国这几年挺乱,没什么号召力了,我那边的国家,你发通知比我好使,您就自己来吧。”齐孝公推了,他估摸着,楚成王也要推掉。
可是,齐孝公错了。
“好,陈、郑、蔡、许、曹这五个国家包给我了。”出乎意料,楚成王爽快得惊人。
“太好了,一言为定。”宋襄公更高兴了,只要楚国肯出面,其余的国家自己也能搞定了。
于是,三国商量好了时间地点,分头准备去了。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好东西。
宋襄公的两个错误
“仁义无敌啊。”宋襄公兴高采烈,天天念叨。一边派人前往盂开建国宾馆和祭坛,准备迎接天下诸侯。
“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左传》)子鱼很绝望,他断定国家就要灭亡了。
鲁国的臧文仲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说了一句名言:“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左传》)什么意思?通常的解释是:顺从别人的意愿容易,让别人顺从你的意愿多半就不行了。不过,笔者认为这句话应该如此解释:当人的能力大于欲望,可行;当人的欲望大于能力,不可行。
换言之,要量力而行。
与之相反的一句话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可见,如果我们学了春秋,就不会闹“大跃进”那样的笑话了。
秋天,宋国的盂。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与天上有没有云并没有直接关系。
宋襄公提前十天来到,亲自检查各种接待工作,数十遍练习怎样执牛耳歃血为盟,怎样对诸侯讲话,怎样行使担任盟主之后的第一次权力。
“仁义无敌。”宋襄公念叨着。这将是他荣任盟主后就职宣言的第一句。
“这是一届盛况空前,无与伦比的盟会。”宋襄公又念。这是他准备给这次盟会的总结性发言的最后一句。据他的乐观估计,因为有齐国和楚国的参加和鼎力支持,与会盟国数量应该在二十以上。这个数量,无论是南联盟大会还是联合国大会都没有达到过。
可是,他没有想到,从一开始,他就在犯错误。更糟糕的是,他的错误是愚蠢的、后果严重的。
下面,来看看宋襄公犯了什么错误。
第一个错误,名不正言不顺。
齐桓公称霸,是尊王室以令诸侯。宋襄公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他很担心得罪楚国,如果楚国和王室都来了,谁排在前面?权衡利弊,宋襄公觉得宁可得罪王室,不能得罪楚国。所以,他决定不邀请王室出席。
仁义仁义,首先把王室给仁义掉了,这不是假仁假义吗?
假仁假义,是很容易被人瞧不起的。
王室没有出席,楚国阵营因此藐视宋国,知道他们没有底气;齐国阵营因此不满宋国,认为他们讨好楚国。
盟会还没有开始,已经没有人喜欢宋襄公了。
第二个错误,可以感动别人,可以感动世界,但是不能感动自己。
宋襄公被楚成王的爽快所感动,更被自己的仁义所感动。于是,他建议召开一次衣裳之会。什么叫衣裳之会?就是大家只穿衣裳,不穿裤子?零分。
所谓衣裳之会,就是大家都不带兵车,坦诚相待,和平赴会。衣裳之会,又叫乘车之会,乘车是什么意思?乘车跟战车相对应,就好像旅行轿和装甲车的区别。
“主公,楚国人是南蛮,没什么信用可言,我看,咱们还是在附近埋伏下兵力。楚国人如果讲信用最好,如果他们出什么妖蛾子,咱们也能及时应对。”子鱼见宋襄公全无警惕,提醒他要防备万一。
“这怎么行?信用啊,仁义啊。咱们不能言而无信啊。”宋襄公否决。
任何时候,感动自己都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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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的号召力被证明是强大的,盟会前两天,陈穆公、蔡庄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陆续抵达,入住国宾馆。
盟誓当天早上,楚成王来到。看上去,楚成王还是很讲信用,尽管随从人员多一点,但是兵车一乘也没有带。
齐孝公没有来,齐孝公在盟誓的头一天派人前来,说是痔疮发作,无法前来,预祝大会圆满成功。此外,宋国负责邀请的鲁国、卫国、燕国、晋国等国家的领导人全部缺席,而且是无故缺席。说白了,这些国家根本不尿你宋襄公这一壶。
宋襄公觉得很没有面子,可是,事已至此,厚着脸皮也要继续下去啊。
宋襄公只是觉得没面子,可是,子鱼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如果齐孝公以及齐国体系的诸侯们在,那么齐楚形成抗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现在的形势是宋国面对楚国体系六个国家,人家都不用动用兵车,也能把宋襄公给就地办了。
“主公,事情不太妙啊,我看还是溜了比较稳妥。”子鱼悄悄找到宋襄公,建议赶紧逃跑。
“嗳,这怎么行?那不成宋跑跑了吗?咱们是东道主啊。你放心好了,楚王是个讲信用的人,啊,仁义无敌。”这个时候了,宋襄公还在讲这个。
子鱼一看,该死活不了啊。既然如此,自己留个心眼吧。
盟誓开始了。
祭祀,杀牛,牛耳朵端了上来。
牛耳朵是谁的?
陈国等五国领导人都面带讨好的笑容看着楚成王,楚成王则面带笑容看着宋襄公。
牛耳朵送到了宋襄公的面前,他要伸手去接。可是,突然他犹豫了,因为他看见诸侯们怪异的目光。
底气不足,底气还是不足。
“这,这,给楚王吧。”关键时刻,宋襄公畏缩了。
“哈哈,宋公客气了,您是公爵,我是子爵,这里面我是最后一个啊。”楚王笑着说,拒绝接过牛耳。
子鱼远远地看着,他知道,一切已经无法避免了。于是,他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溜走了。
“这,楚王,这,您客气。”宋襄公语无伦次。
“哈哈哈哈。”楚成王大笑起来。
“这。”宋襄公手足无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诸侯们纷纷大笑起来。
“这,这……”宋襄公终于后悔了,他四处张望,要找子鱼,可是子鱼早已经成了漏网之鱼。
“跟我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楚成王笑够了,挥挥手,喝令,“拿下。”
楚国的卫士们蜂拥而上,他们不需要战车,手中的剑已经足够。
战车三百乘,楚国的战车在半个时辰之内已经占领了盂。
这时宋襄公才恍然大悟,楚成王早已经布置了兵力。所谓衣裳之会,那只是逗自己玩的。
“你,你不讲信用。”宋襄公尽管被捉住了,还是鼓起勇气,指责楚成王。
“信用?信用是个屁。老子战车千乘,雄兵十万,这就是老子的信用。”楚成王看着宋襄公的可怜相,十分解气。“老子堂堂楚王,什么时候当过老二?周天子见了我也不敢自称老大,你真行,竟然让老子当小三。”
宋襄公现在明白了,上次得罪了楚成王,人家是设好了局要来报复自己,自己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个好人。
“哎,我以仁义待天下,天下不以仁义待我啊。”宋襄公慨叹,想来想去,自己当雷锋当惯了,可是好像一直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吹吧,人家鄫子就迟到两天,你把人家杀了祭神;人家曹国没招你惹你,你派兵讨伐人家。你什么仁义?你是周朝的公爵,盟会竟然不请周王。你什么仁义?狗屁。按理说,也该把你烹了祭神,算我仁义,放你一马。各位,我们盟誓,让老宋看着。”楚成王骂了一通,然后还要羞辱他。
宋襄公被骂得无言以对,只好叹气。
现在,宋襄公被关进早已准备好的笼子,看着外面楚成王和五国诸侯盟誓。所有的设施都是现成的,原本是宋襄公准备给自己当盟主用的,如今成了楚成王的。
那五国诸侯有幸灾乐祸的,也有觉得楚成王过分的,但是没人敢为他求情,大家恭恭敬敬,欢欢喜喜,推举楚成王为盟主,歃血为盟。之后,楚成王令人把牛耳朵扔进了宋襄公的笼子里,意思是:你不是爱执牛耳吗?给你执去吧。
“各位国君,我楚国大军明天要进攻睢阳,灭了宋国,请大家现场观看。”最后,楚成王宣布。
宋襄公昏过去了。
楚国人的诡计
攻城战役开始。
宋襄公站在楚成王的身边看楚军进攻睢阳,不过,楚成王在战车上,宋襄公在笼子里。宋襄公很羞愧,楚成王则很得意。不过,没有多久,宋襄公的心情平静下来,楚成王也不再那么得意。发生了什么?
不得不承认子鱼不简单。
在从盂逃回来之后,子鱼立即布置城防,他料到,楚成王一定会来攻城。
按楚成王的设想,以三百乘战车发动闪电战,拿下惊慌失措中的宋国不成问题,他没有料到的是,宋国人竟然能够这么快从恐慌中走出来,并且能够这样快地布置起防守来。
第一天的攻城以失败告终,第二天呢?
没有第二天了,楚成王决定撤军。撤军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兵力不足,闪电战失败,就只能撤军。
就这样,宋襄公被楚军带回了楚国。
回到楚国,楚成王召集群臣,讨论怎样处置宋襄公。
“杀了算了,杀了他,中原诸侯一定都害怕我们,我们就可以乘机称霸。”大夫成得臣建议。成得臣,字子玉,楚国头号大将。基本上,现在楚国打仗,除非楚王亲征,都是成得臣指挥。
“子文,你看呢?”楚成王问。打仗可以问成得臣,这种考智慧的事情,还要问子文。
“大王,大老远的把他弄过来,杀了多不合算。我看,我们用他跟宋国换点土地过来,不是废物利用?”子文回答。
两相对照,很明显,子文的主意更好。
于是,楚成王派遣使者前往宋国,要求宋国用土地来赎回自己的国君。
几天之后,楚国使者回来了。
“怎么样?宋国人准备给多大地盘?”楚成王问。
“报大王,一寸土地都不给。”
“不给?他们不想要自己的国君了?”楚成王吃了一惊。
“他们有新国君了,就是子鱼。”
“啊,子鱼?旧的还没死,新的就上来了?”
“没错,子鱼说了,说他现在是国君,被咱们抓的国君现在也就是宋国一农民,要杀随便,尸体咱们可以自己留着。”
楚成王傻眼了,原本想捞一票,现在看来不仅没捞着,还倒贴了伙食费。
怎么办?楚成王把子文给叫来了。把事情说了一遍,子文也很意外,想了想说:“大王,我知道这个子鱼非常贤能,上次要不是他,咱们早就灭了宋国了。如今他当了国君,对咱们不是一件好事。依我看,不如把老宋给送回去,让他们兄弟相争,自相残杀。”
“好主意。”
正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第二天,楚成王再派使者前往宋国,这次不是商量,而是告知。告知是什么意思?就是不管你什么意见,我就这么做了。怎么做?冬天的某个时间,我们把宋襄公给你们送到你们的薄(今河南商丘县)去。爱要不要,反正到时候就送过去了。
然后,楚成王派人把宋襄公给请来了。为什么说请?因为这次很客气。
在笼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宋襄公这个难受,突然说楚成王来请,把宋襄公吓得差一点尿裤子。看来,自己离红烧肉不远了。
宋襄公真没猜错,楚成王备了国宴请他,头一道菜就是红烧肉,弄得宋襄公有点受宠若惊。
“大、大王,您这是?”宋襄公不知道楚成王想要干什么,惴惴不安地问。
“宋公啊,这些日子受苦了。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不好意思,这段时间让你没吃好没睡好的。说实话,我们被你的仁义感动了,所以,决定释放你,把你送回家。”楚成王说得挺诚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真,真的?”
“君无戏言啊,我最讲诚信的。这样,安安稳稳在我这里再住几天,咱兄弟两个好好叙叙,然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真,真的?”
就这样,宋襄公继续留在楚国,不过不住笼子了,住在国宾馆里,好吃好喝好玩,跟楚成王一起泡妞一起讲黄段子,还打了两次猎。到临走,宋襄公还真有点舍不得楚成王了。
宋襄公回来了
终于,冬天到了。
天上,鸟都不飞了。鸟不飞了,人还是要走的。
依依惜别之后,宋襄公被楚国军队一直送到了宋国的薄。为了表示诚意,楚军仅仅派了五十乘战车“护送”。
前面,宋国大军早已经准备好,四百乘战车伺候。
“宋公,你到家了,我们告辞了。”楚军领军大将向宋襄公道别之后,率领楚军撤了。
宋军一乘战车奔驰而来,到了宋襄公面前,战车停下,只见子鱼跳了下来。
“主公,你总算回来了。”子鱼大声说道。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他不仅为宋襄公回来而高兴,也为自己的计策的成功而高兴。他知道,如果用土地换宋襄公,不仅将失去土地,还会引狼入室,最后是人地两空。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先登基,让宋襄公在楚国人那里失去价值,说不定楚国人反而会把襄公放回来。
宋襄公看着子鱼,半天才说出话来。
“主公,我不是主公,你才是主公。主公啊,我被楚国人羞辱,不配再当宋国国君了,主公,你让我去卫国吧,我在卫国弄几亩地,当个小地主算了。”宋襄公说道。也不知是真这么想,还是装模作样。
“主公,怎么能这么说?楚国人不讲信用,怎么能怪主公呢?再说,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这说明上天把宋国交给你,楚国人也不能把你怎样啊。”子鱼真有点急了,他是真的对国君的位置没什么兴趣。
“照你说,我能回来是天意?”宋襄公问。
“不错,是天意。”
“不,不是天意。”宋襄公突然提高了嗓门,把子鱼吓了一跳,心说这兄弟不会在楚国变神经病了吧。再看宋襄公,正在那里运气,然后蹦出后面的半句话:“是仁义。仁义无敌啊。”
弄了半天,还没忘记仁义无敌。
子鱼傻眼了,照例,听见仁义二字他就会傻眼。早知道仁义这么管用,自己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呢?
“祸犹未也,未足以惩君。”(《左传》)子鱼心说,看来,这次的教训还不够,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