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病
之前见过他一次的郎中再次看到他的时候,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
“怎么了?”
郎中问。
林叶走到柜台前边说道:“劳烦给我纸笔,我自己开个方子,你帮我拿药。”
郎中道:“你说即可,不用写下来。”林叶也没多说什么,语速颇快的说了十几味药材,那郎中听完了就转身去拿,一样不差。
拿完了之后,还按照林叶说的剂量全都磨成粉,混合在一起后包好。
“这药方你哪里来的?”
郎中问。
林叶还是如上次一样回他:“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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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药,结算了钱,林叶转身往外走。“这药方你从哪里来的?”
身后又传来郎中的声音,还是那句话,他似乎是不信这药方会是林叶祖传。
林叶转身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郎中竟然没在柜台那边,好像突然间消失了。
然后林叶听到这医馆的门关上的声音,他再回头,却见郎中把门都已经插好,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劝你最好说实话。”
郎中朝着林叶一步一步走来:“我以前见过这药方,是我生死仇家所有,既然在你手里,必和我仇家有所关联。”
他说话的时候看了看林叶的脖子,明明是一个很斯文,甚至有些秀气的男人,可这眼神扫过林叶脖子的时候,便化成了蝉翼利刃,似乎只许轻轻扫一下,林叶的脖子上便会多一条红线出来。
一息之前他还是一根青翠柔软的垂柳,一息之后就变成了鲜艳剧毒的蛇。
“你告诉我给你药方的人在哪里,你可以安然无恙的出去,你不说,大概会吃很多样苦,样样生不如死。”
林叶听到这话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始后退,逐渐退到柜台边,背靠在那。
郎中笑了笑:“有用?”
林叶不回答,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和不熟悉的人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和亲近的人,他的话会多到连自己都觉得过分的地步,婆婆就总是嫌弃他,说他嘴碎。
可是婆婆疼起来的时候,他只能多说话,学着村子里其他婆婆的样子,把家长里短掰开揉碎。
亲近的人,哪里是真的嫌弃他,喜欢极了他话多的样子,因为那才是少年模样。
可他现在没有亲近的人了。
他从腰畔把一直藏着的石刃抽了出来,他没有别的兵器,云州城对兵械管制极严。
这石刃是他自己打磨出来的,勉强有个匕首的样子,也勉强给石刃磨出了血槽。
郎中看到这少年做出防御的姿态,就如同看到了一头幼年的虎,虽还没有雄踞山林之力,却天生就会亮出獠牙。
可幼虎只是幼虎,天生的獠牙未曾见血,未曾破骨,便还不是神兵利器。
“看来你和我的仇人确实亲近,宁死都不肯说。”
郎中道:“我这半生运气都不好,算起来只有过两次好运气,遇见你就是这第二次。”
他再次往前迈步。
林叶身子开始压低,肩膀左右小幅度的摇晃,那石刃上没有森寒,却有志气。
郎中靠近,林叶石刃刺向郎中胸口,他的手只到半路便停住。
郎中一指点在林叶肩窝处,林叶这条右臂就如同瞬间废了一样。
胳膊垂了下去,石刃掉落,林叶感受到的酸麻已遍及全身,一点力气都没了。
啪的一声轻响,郎中将石刃接住,然后抵在了林叶的心口位置。
“居然这么弱。”
郎中的语气之中似乎有些失落。
林叶深呼吸,恢复二三分气力后,胸口猛的往前一顶,用心脏去撞他的石刃,郎中的手立刻向后收回。
他怒视林叶:“你疯了!”
林叶缓了一口气:“看来没猜错。”
郎中:“你没猜错什么?自作聪明!”
林叶认真的说道:“没有人视婆婆为仇人。”
郎中显然楞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石刃,片刻后递给林叶:“是婆婆没有仇人。”
林叶纠正:“婆婆有仇人。”
他的话,似乎有些矛盾。
一刻之后,医馆后院。
这院子不大,收拾的极干净利索,看起来就知道是婆婆家里出来的人。
每一样东西都在特定的位置,永远都不会出现别人家里今日找不到这个明日找不到那个的事。
每一样东西用完了之后都会放回原处,哪怕是笤帚和簸箕这样长用的东西。
院子里铺了青砖,看起来已有七八分老旧,可砖缝里也不见一根杂草。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和婆婆家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几乎一模一样。
甚至,连此时放在石桌上的茶壶和茶杯,都和婆婆家里的一模一样。
郎中低着头,看着手中茶杯,热气熏在他眼睛上,睫毛上,于是很快就凝结成了泪。
不时有一两颗泪珠穿过茶的热气,落进杯子里,那轻轻的水声诉说的都是思念。
“她”
良久良久,郎中总算是有勇气问出了那句话。
“走的时候,怎么样?”
林叶也低着头,看着水中的杯子。
他回答:“睡着走的,看起来平静,可你也知道她真正的平静走了之后才能有。”
郎中轻声说道:“我在婆婆家里的时候,她知道我整夜整夜睡不好。”
他低着头说话,像是自言自语。
“她每天夜里疼的蜷缩,可咬牙忍着不出声,只是怕吵醒我。”
“我也忍着假装不知道婆婆是那样要强的人,那样爱干净,那样爱漂亮,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我”
郎中抬起头看向林叶:“我留下的推拿手法,配药的方子,都是你记住的?”
林叶点了点头。
郎中嗯了一声后又沉默下来,许久后他起身,后退两步,然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
“我给你磕个头吧,婆婆的苦你都知道,婆婆的路是你陪到最后。”
林叶连忙起身,可郎中却对他摇头:“最后三年,是你在婆婆身边,我们没尽到的孝,你都尽到了,这个头你受得。”
不久之后,两个人又是这样安静的相对而坐,那杯茶里的热气却已经没了,两个人一口都没有喝过。
“你想过杀了婆婆吗?”
郎中忽然问了一句。
林叶回答:“想了三年。”
郎中表情变了变,再次低下头:“那你是真的苦。”
林叶问他:“你也是被婆婆赶走的?”
郎中摇头:“婆婆的孩子,大部分都是被她赶走的,要么是已成年可求功名,要么是已恢复可奔前程,婆婆说,你们在我这天长日久便没了心气没了斗志,你们那么年轻,走的越远爬的越高,能帮的人也就越多,你们也都看到了,我能帮的只这么多,还不是因为我能力只这么大?”
他看向林叶道:“婆婆也要赶我走,她说你治不好我,为何不去治更多人?她说云州城里多伤残,披甲的汉子们今日打内贼明日打外寇,你能保住一个汉子的命就是功德无量。”
“可她赶不走我,我是我是自己逃的,我是个孬种,我只陪了婆婆不足一年,便受不住那日日心如刀绞。”
郎中捧起茶杯,杯子都已经凉了。
“你到婆婆身边的时候才十岁吧,你却陪了婆婆三年。”
林叶回答:“十一。”
郎中嗯了一声后,拉起林叶的胳膊,把袖子往上扯了扯,看到林叶胳膊上的伤痕后微微皱眉。
“我给你用药。”
他把配好的药粉用药酒释成膏,一边给林叶敷药一边问:“是谁?”
林叶摇头:“没谁。”
郎中停顿了一下,低着头一边抹药一边说道:“婆婆给我写过信,她说你们都记住,如果以后小叶子找了你们谁,不管是有心找还是无意遇到,你们能给什么就给什么,全都给。”
林叶沉默。
郎中深呼吸,给林叶把身上的伤都敷了药后说道:“所以,是谁?”
林叶还是没回答。
郎中再问:“严洗牛?”
林叶看向他,郎中道:“你上次来我这里抓药,我便知道你是谁了,那方子本就是我留给婆婆的。”
林叶道:“可你在婆婆家里的时候,婆婆的丈夫已经死了很久,她告诉我说,这解酒的药方是她为丈夫求的。”
郎中看着林叶,只是那么看着。
片刻后,林叶释然:“是啊婆婆那么在乎她的丈夫,哪怕人已经去了多年,婆婆还是惦念。”
郎中道:“我问你谁打的,你不肯说,那我问你另一件事你确定自己要习武?”
林叶点头:“是。”
郎中再问:“你是按照我留在婆婆家里的医书习武?练的是认穴?”
林叶再次点头,他有些好奇,这郎中是如何猜到的,毕竟婆婆家里的书可不少。
而且婆婆收养过数百人,其中不乏江湖客,他要练武未必要根据那些医书。
郎中似乎是看破他心里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婆婆大概是不许你练功的吧,所以你想练功,能用的东西大概只有我那几册医书,医书中唯一能帮你的,大概只有认穴之法。”
郎中把剩下的药递给林叶:“从明天开始,每天夜里来我这里。”
林叶俯身要行礼,郎中一把托住他:“不必,你永远不要忘了,你是婆婆的幺儿,你最小,可我们谁给你磕头你都得受着,你给我们谁行礼,我们都受不得。”
林叶嗯了一声后准备走,郎中又问了他一句:“你为何话那么少?”
林叶站在那看着郎中,良久后,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
那也就勉强算是个笑吧,来的快去的也快。
郎中却因为他这一笑,好像整个心境都开阔起来,如瞬间就到了那域外牧场,看到了万万里青原,万万里远空。
“这家伙话少,笑的少,是病”
郎中自言自语:“得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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