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奔赴(下)【正文完】
嗯,沈三废不算,她和他互通心声也罢梦里相见也罢,都算不得是当面。
偏他脸上仿佛被人拿朱红丹砂之色反复晕染,蘸了水的狼毫在点了一层又一层,生生将心里的火气沁的干干净净。
最后,他竟笑了。
不是惯常的冷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姑母,你将沈三沈时晴视作了自家的子侄,我也放心了。”赵明音眉头轻挑,看着站在灯下的玉面年轻人。
赵肃睿生得好,兼具他父母之所长,又被上天钟爱,精描细雕得用心。
就算知晓他爹娘是怎么一对刻薄贪婪寡恩放纵的货色,看着这么一张脸露出了略带怅然的神情,赵明音也会在心里叹息。
她的语气略有缓和:“沈时晴推行的三策,一为广教化,二为清贪欠,三为整吏治。满朝文臣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就算你重用不结党的李从渊,他也只是苦苦支撑,二十年,三十年,只有一个一心向国不思结党的李从渊是不够的。”
在公主府中不理俗事,赵明音却将朝堂里的纷纭看得清楚。
大雍朝的皇帝最擅长的事就是养禄贼,杀功臣。
张玩是禄贼,贪官污吏是禄贼,那些脑满肠肥的藩王也是禄贼,常盛宁清查张玩一党是功臣,赵肃睿就将他摆在刑部震慑朝野,从没想过让他活着从任上下来,李从渊就是赵肃睿准备的另一个“功臣”,等他披肝沥胆二十载从贪官污吏和藩王的手里抠出了钱来,他又焉会善终?大雍,似乎会有下一个常盛宁、李从渊,也会有下一个张玩、刘康永、赵集渠。
可要是有一日,大雍朝没有了心中尚存清正的得力之臣,那就是张玩斗张玩,刘康永斗刘康永。
苍生浩浩如海,却要被这等人物搅弄翻覆。
唯有皇权如明日般高高在上,又怎知不会有金乌坠海、汤谷倒悬的那一日?
沈时晴当皇帝最可贵的,就是她知道自己手握何等权力,却不在乎自己站得高不高,而是看着这世间还有哪个角落有晦暗角落不曾被照到。
赵明音的目光移到了赵肃睿头上的那一点灯火上:“愿意从零开始扶持女子入朝为官,又把那些从前被大雍辜负的忠正之臣重用起来,只这两条,沈时晴的气魄就胜于你从前。我唯一所怕就是人死政息你们移魂之后,千万都好好保重身子,活得久一些,要是你拖累了她,你死前,我也得拿着鞭子抽你一通。”
赵肃睿心平气和,捡起了那个被扔在地上的锦囊:“我知道了,姑母放心。”
也许下次见面,这身子里的人就又成了沈时晴。
赵明音再次看向赵肃睿,却终究没有说让他走过来,就像他少时那般,摩挲他的脊背,笑着说让他去跟自己府里的侍卫操练武艺。
他们都姓赵,从落地就在权力的河流中央,有任何的机会,他们都会逆水走向高处——比一切温情和亲昵都更重要。
赵明音缓缓退出了殿门,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他终究是比你们都多了分运气,也都多了分人气。”行走在出宫的路上,她抬头看着被暮色笼罩的金瓦斗檐。
他们,她的父亲、兄长,她的牢笼、枷锁。
灯光下,赵肃睿仰着头,将两张纸拼在了一起。
两张纸上错乱的笔画勾结在一起,成了几个字——“长春宫画轴”。
马上就要用晚膳了,皇爷却要去长春宫,三猫忙不迭地让人去将御膳换了地方送,又赶紧添了两道新菜一并给长春宫的娘娘送过去。
一道是木兰芽和鲜肉丁包的小馄饨,一道是虾汤烧出来的萝卜丝,自打进了正月没两天皇爷的口味就比从前刁钻了不少,点了肉又不爱吃肉,吃菜也挑拣得不成样子。
这两道菜都是皇爷从前特意让他做了给娘娘加菜的,还夸奖过,趁着娘娘在,皇爷说不定能多进点儿吃的。
亲自捧着食盒往长春宫蹿,三猫公公在心里夸了自己一道儿。
赵肃睿到长春宫的时候,林妙贞却不在。
留守的宫女战战兢兢,说皇后娘娘去了都察院。
“皇后娘娘”和“都察院”这七个字儿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那个小宫女都觉得浑身冒冷汗,赵肃睿却不以为意。
权是他给的,林妙贞能拿住了才是合了他的心思。
坐在林妙贞的书房里,赵肃睿一如既往地闲不住,猴儿似的到处扒拉着看,扒出一本《中庸》,又扒出了几本《资治通鉴》,赵肃睿索然无味地砸了咂嘴。
沈三废这家伙,在一个小院儿里就教丫鬟小妾读书写字,到了宫里还教起皇后来了。
随手翻开了林妙贞写的些文章,看见一张废稿旁边写了一行“读书苦读书累读书读得只想睡”,赵肃睿差点儿笑出声来。
更多一些的是兵法书,只看书页和书绳就知道是被人翻烂了的。
墙上挂着弓剑,架上悬着皮甲、箭袋。
摸一把弓弦,赵肃睿就知道这弓是被人天天用着的。
“陛下。”
从宫外回来的林妙贞站在门口看着他。
赵肃睿转头,语气惊叹似夸似赞:“四十斤的弓林姐姐你每日都拿来练骑射,只怕都要不够你用了吧?”
握把两侧有微微的漆纹,是弓被拉开至圆满之后才会有的。
“这弓差了些意思,你爱用硬弓,我让工匠去做一把五十斤的来,再配一些鹰羽重箭。有朝一日你在奉天门下百步穿杨,肯定能把那帮酸儒吓死。”
想想那光景,赵肃睿就有些得意地笑了。
林妙贞也笑,她眉目垂下,直言说道:
“陛下,你废了我吧。”
还想着怎么吓别人的昭德帝立刻自己被吓了一大跳。
“林、林姐姐?”
“我带着一群女官,几乎要把燕京城里能砸的门全砸了,能抓的人全抓了,什么疑似贪污,什么尸位素餐,从前有了些许瑕疵的也都被我带着女官们教训了一番。眼下有大案压着还好些,等着那些御史言官回过神儿来,我大概也就成了吕雉、贾南风似的人物了。到时,你将我废了平了物议,保了那些女官,也不枉我在这宫内宫外的一番闯荡。”
说着说着,林妙贞抬起了头,她的唇角带着笑。
“至于你废了我之后,给我找个尼姑庵,就当我在里面待着了。这红墙内少了个皇后,外头多了个浪荡客,也挺好。”
江南的雨,塞北的风,辽东的雪,云贵的花,她都想去看看。
从前她是为了赵肃乾活着,几乎要把自己困死了。
以后,她是为了赵肃乾活着,也更是为了自己活着。
“赵小二,你别以为我是存心替你顶了骂名走,以后呀,这宫里宫外的,你和沈时晴只管纠缠去,我呢,就去过我的潇洒日子。”
走到赵肃睿的身前,她一抬手,赵肃睿身子微微后仰。
林妙贞失笑。
“我一共打过你两次,怎得你还记恨呢。”
“我哪里是记恨?”赵肃睿有些气恼,“我不过是哼。”
林妙贞抬起来的手终于落在了赵肃睿的肩上。
“你呀,锅里炖上九九八十一天,那嘴也还是硬的,以后跟沈姑娘说话可万不能这般了。”
“沈三废那等人,在她面前嘴硬,只会让她把心给戳烂,没人比她更狠毒了。”
也曾有过心动和相守,林妙贞看着赵肃睿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就泥足深陷,出不来了。
她心中只觉得欣慰和欢喜。
“你”
“林姐姐。”赵肃睿皱着眉头,看着被自己放在了案上的兵书。
“五十斤的弓,一个皇后拉开,也不过是给朝廷上那些废物看看,一个游侠、一个将军拉开了,却能驱贼御敌捍守疆土护卫百姓。”
他让林妙贞在宫里又被困了七年,至此才明白,她真正应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沈三废,她一定知道的更早吧。
从她把林姐姐带出宫的那一日起,她是不是就想让林姐姐离开这里?
心有所动,赵肃睿连忙说:
“林姐姐,沈时晴和交换回来之前放在你这的画你赶紧拿出来。”
“画?”
赵肃睿也不遮掩,只将从两个阁老那得了的纸条放在了林妙贞的面前。
“沈三废给朕出的题朕解了。”
语气是轻飘的,神色是得意的。
林妙贞细细端详了他的神色,好一会儿,她退开几步,绕去了一个多宝阁的后面拿出了一根鞭子。
“啪。”
随着林妙贞跃起之后的一声鞭响,一个细长的盒子从梁上应声落地。
“这画,沈姑娘之前说了,要么是你拿着纸条来跟我要,要么是我觉得烦闷难耐,二者有其一,就能给你了。”
赵肃睿将画拿出来,徐徐展开,只见画上是一只鹰,展翅飞向远方。
他立刻得意了起来。
“我就知道,沈三废她从来是顾念着旁人的。”
说话的语气还有点酸。
哼,一幅画都是给林姐姐的,只有画轴里的东西是给他的,沈三废还没给他画过画呢!
看见这幅画,林妙贞淡淡一笑,眼眶有些许的发红。
赵肃睿这辈子都是她的弟弟。
沈时晴这辈子都是她的知己。
她永远都不会忘了,因缘际会之下,那个女子披龙袍携狂风,将她的一身阴霾晦暗尽数吹散。
遇到了赵肃睿是她林妙贞的人生大幸,遇到了沈时晴大概是人间时运。
“林姐姐,去写封休书吧。”
赵肃睿打开画轴,一枚白玉小印滑落在了他的掌心。
看着熟悉又久违的“君子不器”四个字,昭德帝笑了。
林妙贞一边磨墨一边为难:“赵小二,我都要走了,你怎么还让我自己给自己写休书?找个翰林写个什么无所出、善妒、擅权就行了。”
“嗯?”将章子收好,赵肃睿背着手走到她身侧。
“林姐姐,我是让你给我写休书。”
刹那间,林妙贞一张明丽慑人的脸上几乎要被惊讶填满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给谁?”
“辛辛苦苦当了六年多的皇后,怎么也得干点儿青史留名的事儿吧?”赵肃睿把玩着镇纸笑容不羁,“古往今来第一个休了皇帝的皇后,这名声才配得上你。”
林妙贞:“好你个赵小二!”
长春宫的宫室外有一棵大花栀子树,被人精心养了许多年。
每到夏日的夜晚,花香阵阵,就会有人拿着一把被摩挲到了发亮的扇子倚着它喝酒。
下一个夏日,大概不会有了。
那把写着“只愿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的扇子会去远方。
一轮下弦月升了又落,它安安静静,等着太阳接替了它的值守,照得到处都亮堂堂。
沈时晴从车上下来,就见一群穿着红裙的女子进了路边的书社。
“穿红裙的女子比年前还多些。”她笑着说。
图南在一旁低声说:“这些日子女官们到处抓人,不说路上的光棍无赖,连刺虎之辈也不敢轻易招惹穿红裙的女子,生怕被关进了衙门里吃挂落。”
“这么说,红裙竟然还有防身之效?”
沈时晴有些惊异。
图南顿了下,说:“姑娘这么说也没错。”
这实在是沈时晴未曾预料之事了,又看见几个穿着红裙的女子说笑结伴而过,她脸上的笑意更舒展了几分。
往石榴巷沈宅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至今未停,沈时晴却已经不耐烦在宅子里呆了,有沈衍有阿池,还有夏荷帮衬,她索性带了人出来逛街看热闹。
因为正月十二宫中起火,扰了街上的灯会,朝廷便下令今年的灯会延期到了正月二十二,虽然是白天,鼓楼大街上也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沈时晴没穿大衫,赵肃睿在时做的那些曳撒男袍很是轻便,她选了一件天缥色的大雁衔枝团花曳撒,只在里面穿了条柿子红的马面裙,腰间一条金玉带,身上披着一件黑貂大氅,越发显得她与平日不同。
头上倒如一贯那般戴着素珠簪子。
学着她的样子,柳甜杏和小包、三两、春信、巧儿也都穿得利落,一群人走在街上引得旁人频频回头看。
柳甜杏一贯心大,捏着青莺给自己的单子研究去哪儿买些丝线,看着看着,眼神儿就被举着糖人儿的小孩儿给勾了去,还得春信和小包架着她往前走。
沈时晴逛了两家书社,寻了几本时兴的书册子,其中一本是寄外先生《登第词》的第十八卷。
翻开看了几页,沈时晴笑了。
见她高兴,柳甜杏带着小丫头们蹭了过去。
“这书是不是好看极了?”
“确实好看极了。”沈时晴点头,“这书讲的是一女子为给父母报仇,女扮男装考上了状元,又做了宰相,只可惜十七卷之后就许久没有再写,已经停了三年多,没想到如今又写了起来。第十七卷时这书中女子被人发现了本是女儿身,又被要挟入宫为妃,她踉跄四顾,只觉世上无路可走。新一卷开篇就是北蛮入侵,朝中无人敢为使臣,这女子自请持节出塞,与敌人周旋数月,终于联合西北各部逼得北蛮退兵,声震朝野,功在百姓。回转入京之时,百官相迎,她从轿中走出,穿红裙,着蓝衣,云鬓金簪,昂首挺胸。自她起,女子也可为官。”
沈时晴眼眸中的光几乎要流淌而出,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书页上,就像是轻抚着一件人间的珍宝。
“真好呀。”柳甜杏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感叹,“这本书真好,既没有让这女子去从了那个皇帝,也没有让她托庇于其他的男人,就是靠自己个儿的本事,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捏了捏自己的钱袋子,她在心里盘算自己能不能把十八卷《登第词》一股脑儿买回去。
嗯,为了这个话本儿,她今天可以不买糖瓜、桃脯、炉烧鸭、金丝蜜枣、香茶桂花饼、果馅顶皮酥糖人儿,糖人儿也可以等下次。
她在那儿算账算得头晕,图南只看着自家姑娘。
已至绝境,又得新篇,说的又何止是书中人?分明也是写书人的从死到生。
生路何来?
是她家姑娘持刀劈向了数千年陈墙旧壁,硬生生劈出了一条路来。
书肆之外,穿红裙的女官坐在马上,映出来的光照进了书肆里,如朝霞似红旌。
“姑娘,这书既然好,咱们就买两套吧。”
“买三套。”
沈时晴抬起头,笑着说:“两套让她们内外换着看,一套存进藏书里。”
柳甜杏惊喜至极,她、她的点心刚刚飞走,现在又飞回来啦呀!
与书肆的人说好将书送去石榴巷,沈时晴继续往前走,晚上才有人猜灯谜,白天道旁摆了套圈儿的摊子。
几个小丫头都有些跃跃欲试,图南一人给了她们十文钱让她们去玩儿。
四个丫头分了四份儿,面前却还有一只手,图南一看那纤长的掌心,忍不住笑了,掏出十文钱郑重放了上去。
“姑娘您可别让小丫头们给比过了。”
“我好歹比她们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
虽然很多年没玩儿了,沈时晴还是很有几分自信的。
十文钱十个环,近处都是些针线发绳之类的便宜东西,远处有包银的铜簪子、包银的铜镯子,大些的还有陶瓷香炉。
小包和三两一人中了两环,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到底也开心,春信就更厉害些,除了前两个环没中,后面八个都中了,还都是些好东西,最里面的陶瓷香炉,被她一举拿下。
一旁围观的人都跟着欢呼叫好,那店家都直夸这小姑娘是难得的好准头,春信小脸红扑扑的,满脸都是喜气。
巧儿一个没中,但是得了春信给自己的铜镯子也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沈时晴,她站在绳外,用手里的环比划了一下。
这满地的东西,她觉得有趣的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一个画了白兔捣药的陶盆,白兔圆胖胖的,很是可爱,另一个是一个笔架,竹制的,样式朴拙中透着雅致,圈中了回去给小姑娘们挂笔不错。
第一个环砸在了陶盆上落了空。
沈时晴定了定神。
第二个正中陶盆。
她身后一群人都欢呼起来。
第三环扔出去之前,她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图南,竹环扔出,她套中了一块磨刀石。
图南看向她,她眨了眨眼睛。
时光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年前。
做男孩儿打扮的少女弯着腰捏着竹环。
“图南,你想我套哪个?”
“少爷,要是让夫人知道您偷溜出来逛灯会,我爹怕是得用马绳把我给套了。”
沈时晴有些心虚:“诶呀,那块磨刀石不错,你最近不是用了开刃剑吗?”
十三岁的沈时晴没有套中磨刀石。
她噘着嘴把自己的丫鬟推到了前面:“图南图南,把这个摊子给我全套光!”
图南默然片刻:“然后因为带着很多东西翻不回去被夫人发现。”
沈时晴:“”
在整整七年堪称晦暗苦涩的岁月之前,她们有过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犹如星海,日月消失,云雾弥散,暴雨遮天,星海一直在。
隔着几个人,她们相视而望,一起捞起了过往。
大概是因为有春信的彪炳战绩在前,老板见沈时晴连中两元,便借着捡圈儿的名义进去将几样东西往里摆了摆,又将几件东西换了个让人拿不准力道和角度的方向。
其中就包括沈时晴看中的笔架。
沈时晴看了那笔架两眼,又套中了一个木雕的小喜鹊。
她把这个给了柳甜杏。
接下来,她开始对着笔架全力以赴。
因为有些拿捏不准,沈时晴连着投了几次都没中,手里的竹环只剩下了一个。
“店家,你这东西摆的不厚道呀。”男子的声音在沈时晴的身后响起,她顿了下,环轻轻掷出,正中那个笔架。
回过身,她看见了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赵肃睿本想一展长才一环中的,没想到沈三废居然投中了,他轻哼了一声,抢在沈时晴之前把笔架拿在了手里。
“粗”想说粗制滥造的赵肃睿想起这是沈三废要的,立刻改口,“粗犷了些,还挺有野趣。”
沈时晴笑着把笔架拿了回来:
“一文钱一个环的小摊子,要是摆了能入你眼的东西,怕是要倾家荡产都不够赔的。”
这话倒也没错。
赵肃睿头微微扬起:“我去了你家宅子,阿池跟我说你来了这儿,我看他们都要忙成陀螺了,你倒好,带着一群小山雀出来溜达。”
柳甜杏和小丫头们左右张望的样子还真是像看热闹的雀鸟,沈时晴笑了一声才说:
“要不是你那神来之笔,石榴巷也不至于被人填满了。阿池她们的忙碌,要算由头怎么也得从你开始。”
“我怎么了?”赵肃睿背着手,“女将军多好呀。大雍朝独一份儿。”
沈时晴摇头轻叹:“罢了罢了,我过两日就去请假回青州祭祖,走之前,有几张新的火器图纸,你让那些人看看是否得用,余下之事,等我回来再说。”
回家祭祖?
赵肃睿转头看看沈时晴,又匆匆忙忙转了回去。
街上熙熙攘攘,他俩几乎是并肩而行。
察觉到这一点,赵肃睿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你去多久?”
“我打算把我父母的坟从沈家墓地单独迁出来,另立宗册,想来怎么也得三个月。”
沈时晴随口说的又是一件惊世骇俗之事,赵肃睿却已经习以为常。
“三个月也太久了,我写个手谕给当地,因为残害要考女官的女子,青州上下的父母官都被换了个遍,想来也没胆子为难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
赵肃睿冷笑:“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人都是你换的?”
是么?沈时晴笑了笑。
阳光正好,微风正好,行人正好,道旁还没抽出新芽的树也正正好。
赵肃睿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的妄念。
要是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那该多好。
只可惜,纵使他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队穿人从一条小道里跑了过去,跌跌撞撞好不辛苦。
赵肃睿嫌弃地说:“这是哪家的家丁?怎么跑几步就累成这样?”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不吭声的方祈恩小声说:“爷,那是马上要年考的监生和翰林,自从加了绕城跑这一项,国子监就让他们每旬跑三回。”
赵肃睿恍然大悟,然后大笑起来:
“我竟然忘了,沈三废你这人还真是促狭,哈哈哈哈!刚刚那些人跑成的死狗样子就该被画下来装裱,我倒要看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在朝上说什么穷兵黩武,哈哈哈哈!跑几步都不成的废人,哪里配说别人?”
沈时晴不懂,赵肃睿损招如此之多,是怎么有脸说旁人促狭的。
一阵风挟着细沙吹来,赵肃睿抬起手,用自己的大氅遮在了沈时晴的面前。
风沙过去,赵肃睿看着沈时晴近在咫尺的长睫毛,突然吞了下口水。
“咳咳咳”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生怕自己的心声会被沈时晴听见,他赶紧说:
“冯右棋已经被擒获,赵勤仰晚了一步,只能匆匆赶回江西。”
“算算时间,擒拿英郡王府上下的旨意也快到江西了。”
赵勤仰和英郡王嫡子的一番争斗在所难免,那个嫡子以逸待劳,赵勤仰又在英郡王府以世子身份经营了多年。
赵肃睿冷笑:“狗咬狗,能咬死一个算一个。”
“也要提防英郡王一系与土人勾结,我之前就已经去信给了明若水,让他去那些土人所在之地看看,他年少时就走南闯北,和土人打过交道,又有安抚的旨意,想来是能成事的。”
听见沈时晴说起明若水,赵肃睿心里仿佛有六十六只撒欢的野狗跑过踹翻了九十九个醋坛。
“土人的事儿也实在是应该留意,姚迁的奏折里说各地土人被本族土司和汉官联手强占茶山、药田的事儿也屡见不鲜。要不就让明若水在那儿多待几年,好好查查。”
沈时晴没意见,明若水身负大才,江西经过藩王逆乱,未来几年都是建功之地,要是他真的能缓和汉土之争,来日又是一个封疆大吏的苗子。
不过
“陛下,你闻见了么?”
“什么?”
沈时晴微笑:“酸。”
赵肃睿:“哼!”
他就酸了,怎么办吧!
途径一个挂着“楞伽斋”牌子的铺子,沈时晴停下了脚步。
“我记得家里的头青色不够好,不如在这家再买些。”
进了店里一问,因为年节放假,头青色暂时缺货。
沈时晴走出来,发现这鼓楼大街也快走到头儿了,过往行人都寥寥无几。
她有心折返,却见赵肃睿正看着自己。
“陛下?”
“开春就是女官遴选,一千名女官入朝,接着是九镇入京,藩王入京”
这些事大半都是沈三废一举推动。
赵肃睿看着沈时晴的眼睛。
“你不是要回乡祭祖迁坟,你是要去淮水。”
沈时晴站在那儿,身后是长长的街巷。
她回视赵肃睿:“陛下,你将淮水有人害死我父亲的消息瞒下不提,我也只能这般先斩后奏了。”
她爹的死,不能再成悬案。
阳光下,她眸光清亮,像是一场雪来得快去得快,留了一层薄薄的晶莹被雪后的晴阳照得耀眼。
看着这样的沈时晴,赵肃睿笑了:
“我不是想要瞒你。”
他伸出一只手,打开,里面是一枚白色的玉质印章。
“我的意思是,我去。”
沈时晴看着那枚印章。
赵肃睿伸出手,轻轻从她的头上将那枚素珠簪子拔了下来。
“你的父亲沈韶死在淮水,我的兄长赵肃乾也死在淮水。从前我自以为是,放任了仇人逍遥,让你一个人苦熬了七年。”
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看着银制簪杆上“淑善为要”四个字,赵肃睿闭上眼一用力,将那簪子直接折断。
“淑善为要”四个字,于无声间面目全非。
“沈三废,剩下的路,该我去走了。”
四目相对,沈时晴看着赵肃睿的双眸。
里面没有一丝的怨怼和戾气。
澄澈平和到,让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人是昭德帝。
“赵肃睿。”
“嗯?”
“你”
“沈三废,朕可不是说就把江山交给你了,朕办完了事儿回来还要当皇帝的。”
“陛下放心,我知道。”
沈时晴笑了。
“陛下拿回皇位的招数,我是尽数领教过的。”
赵肃睿平和不了了:“沈三废你又在跟朕阴阳怪气!”
沈宅里,赵肃睿先是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个小口子,赶紧把两块玉都放了上去,然后他拿着刀尖儿,半天都戳不破沈时晴的手指。
沈时晴:“”
她自己想要往刀刃上划,赵肃睿竟然把刀抽了回去。
沈时晴无奈:“陛下,您要是再耽搁下去,你手上的伤都要结痂了。”
赵肃睿握着刀仿佛那刀有千斤重:
“你以为是朕要这样?还不是怕你疼哭了?”
沈时晴越发无奈,干脆拿起了一根针直接扎破了自己手指。
赵肃睿:嘶。
沈时晴一忍再忍,忍住了没有撕了他。
看着两个人的血都沾在了两块白玉之上。
赵肃睿有些担心:“要是咱俩不能换了,你干脆也别说什么祭祖了,直接把神机营拉去淮水说是要练兵吧。”
“陛下,比起这个,你还是担心些别的吧。”
沈时晴单手撑在桌案上,笑着看着赵肃睿:
“若是你我这次换过之后就换不回来了,陛下,你该如何?”
“如何?”
雀鸟啼鸣,树生新芽。
赵肃睿冷笑,包着白色布巾的手伸出来,搭在了沈时晴的肩膀上。
他凑过去,看着她的眼睛。
“那你沈三废,就得看着朕,一步一步,走到你的面前去。”
“好。”
生了一副柔弱模样的女子笑了。
她的笑带着笃定和沉着,有着掌握了一切的气魄。
“我等着你。”
昭德七年,正月二十三日,奉天门下钟鼓齐鸣。
晨光熹微之中,年轻的君主缓缓落座在龙椅之上。
燕京城外,一队人马踏上了南下之路。
“君子不器”的印章悬挂在带头之人的腰间。
一枚素白玉珠被镶嵌在一支簪子上。
簪杆上有四个字
——“大道之行”。
无责任番外(完)
“让藩王送子嗣入京?”
李从渊听着陛下的话,几乎要晕过去。
“陛下,三思呀!”
他们这些年所做之事可不能这般断送啊!
“李尚书放心,朕的女儿会踩着他们所有人登上皇位。”
坐在御座上的人语气笃定。
“那、那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左右无人,李从渊问起了另一位“陛下”,毕竟孩子是他生的呀!
“他,他不完全是这个意思。还想趁机撤掉几个藩王。”
沈时晴语气轻快。
李从渊只想晕倒。
“陛下,要是、要是小公主真的资质普通”
“那她就要多学些东西。皇位谁都能坐,她能坐上去是因为她最合适,而非最聪明。”
李从渊懂了。
“那、那皇女长大之后可是要招赘?”
李从渊掐指一算,那时候自己大概还不到八十,说不定还得是他操心。
“未必,到时候再说吧。”
沈时晴摇了摇头。
她没说的是,她不知道那时候是否还有皇帝。
沈宅里,赵肃睿捏着小魔星的脚丫子,让她开始练骑马。(完)
《宫阙有时晴》正文到此完结。
番外部分点作者名,看《山河自垂照》,全免费,加起来大概会有一万多字。
一些小的梗和番外在微博“写文的六喑”可以看。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我终于写完了我在阅文的第一本古代言情题材作品。
再次感谢支持。